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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ound.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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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酆都问生途,舞袖破万甲,夜染满江红,春奏百花杀。
酆都妖伶千雪落,位列东瀛赫赫有名的剑道十武,始于生,终于杀,算不上寿终正寝,也可说死而无憾。
然、而——
花溅墨的请求让千雪落魂魄附于一名身亡者,让她生死之间徘徊,在恶心死人这件事上,可以说是恶心死人了。
邪力灌入,从里到外透着虚假气息的女子,在唯一有选择余地的事情上,重拾了白川凌花,这个早已不为人知的真名。
世上再无千雪落。
【2】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人影,缓步行来。不远处三三两两聚集了些人,姿态各异,却同被八歧邪力镀上一种气息——黑暗。
鬼龙王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新来的同事,暂时放过一旁的末邪王,后者自以为隐蔽的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刚刚被缠得有多心烦意乱。
一袭深紫衣袍在行走间翻涌,半遮的面罩无损诅咒邪容的华贵,更添神秘。随着来人接近,愈来愈响的是叩击地面的声音。衣袍翻涌间,露出身后女子的冰山一角,面貌冷艳性感,一身舞姬打扮,零碎的金饰满满当当,装点得她风姿妖异。
许是白鬼面具后的目光太肆无忌惮,来者步伐一顿,转向鬼龙王走去,而身后的女子却停下了。这一来,身后女子从他的阴影中露出大半个身子,挂在腰侧的两把长刀随即映入眼帘。鬼龙王笑意渐深,放缓了摇晃白骨扇的频率,覆手摘下面具,径直迎了上去。
没了鞋跟敲击地板的节奏,周围越发安静。风流眉眼对上狭长冷眼,两人明显不大友好地越靠越近,而袖手站立的女子,低垂着眉眼,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末邪王左看右看,犹豫着要不要顾念刚刚建立的友情帮鬼龙王挡一下,毕竟——
“这位便是邪神选定的夜叉枭王,八部之雄,冷残之杀。”
毕竟这位可是愤怒原罪的代行者。末邪王跟着御天者在心里小声应和道,能把不擅武力的鬼龙王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八歧邪神尚未聚形,无形无体的八龙形态盘旋在大殿上方。鬼龙王耸耸肩,率先退了回去。
“久等了。”隔着面罩,失真地声音低沉回荡。
确实也没什么是真的。白川凌花心想。
“确实是让我们久等。”阿修罗王走进空旷的大殿,正正对着夜叉枭王。后者不闪不避,眉眼写着冷漠。白川凌花腰悬的两把长刀随着主人的侧身,稳稳对准了白发修罗。
“夜叉枭王好大的场面,不仅是最晚到的,还有雅兴带着闲杂人等。”
“这是邪神的恩典。”
阿修罗王这才将正眼放在白川凌花身上,这目光只停驻了短短一瞬,他不再多言,与白川凌花擦身而过。而白川凌花,首次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3】
邪神的旨意基本由御天者传达,八部众为之驱策,互相亦逐渐熟悉。
鬼龙王虽然不是喜欢白川凌花这款,但对于挑衅情有独钟。他仿佛忘了险些挨打的前车之鉴,在下一次八部众会面时又凑到夜叉枭王边上,对不远处的阿修罗王指指点点:“看,都是冷艳款的妖异美人,是不是配一脸?”他特别坦然地评头论足:“行动上也颇为默契。”
邪神的大业初展,攻打示流岛在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减员,末邪王出手迅速,拉走了吐血的鬼龙王。
“人家可是生前就一起的关系,论默契旁人完全没法比。”竟邪王说:“煽风点火,活该被打。”
冬月泪香虚弱地撸邪眼狼獒的毛,点头道:“驭郎说的对。”
鬼龙王只摇着他的白骨扇微笑不语,脸上挂着千年不变的欠打笑容。
不似冬月泪香,被两位邪王庇护在羽翼之下,白川凌花是实打实的战力。她生前便不是柔弱可爱的寻常女子,死后性情更添诡谲。让人当面下不来台算是只有极少数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更多的时候,女子将所有情绪隔在冰冷的日式双刀以外,亡者之姿静默以观这生者的世界。
“她的心已飞向彼岸安眠。”
冬月泪香听到兄长的这句话,扬起眉梢绽开促狭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桧扇,扇面上盛开着优雅纤细的花朵,扇柄垂着长长的美丽丝带,便拖到浓丽奢华的裙摆上。但这一切在阿修罗王面前皆黯然失色。
“兄长这么关注她?可她好像算是名花有主哎。”
“哦?是不是鬼龙王又编排了什么?”
收万劫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妹,玩心突起,拉长了声音又道:“我和她总共才见过几面啊。她对我的成见可不小。”
话音未落,冬月泪香已不可置信打断了收万劫的回忆:“怎么可能!”她气鼓鼓地鼓着脸颊,十足是刁蛮天真的模样:“三哥这么好看,竟然有人能对你摆脸色?”
“……并不是因为相貌,大概是因为我的执念吧。”收万劫凑近揉乱了她的青丝。
“那我可以找她玩吗?”话一出口,冬月泪香忽然打了个寒噤,她抬头望望,直觉性讨好地用头顶蹭蹭兄长的手心。
阿修罗王注视着鲜活的小妹,不容拒绝地否定:“不行。不要和她接触。”
他望着小妹有些委屈的眉眼,收敛起邪艳气势,放缓了声音耐心解释:“八部众效忠邪神,如今战事将启,打扰了正事,夜叉枭王可不会顾念同事之谊。”
“我知道了。驭郎在外奔波,好久没回来了……三哥你也是抽空来看我的,一个人真无聊。”冬月泪香扯着簪花,眼中有懵懂和期待,“我能撑到驭郎回来吗?”
“当然。”
冬月泪香还是因病逝世了。阿修罗王将她的魂魄收于寒蝉之音内,风铃随风作响,承载着两道死而复生的希望,承载着他所渴求的亲情。
脆弱落寞只在刹那,一声铃动,象征万劫,血珞丹青无声出袖,架上悍然出鞘的无铭双刀。丹青尚未染血,双刀已掠过耳畔。
他便又是那个重情至无情的阿修罗王了。
【4】
示流岛战役,战死东瀛的人中,没有留守中原的白川凌花。
白川凌花游荡在山野,倒真有点孤魂野鬼的样子了。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过于漫长的等待,让她有时甚至需要回忆自己在等待什么。尸猢山上难得刮起了猛烈的风雪,似是在欢欣她的停留。
她走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积雪下的枯枝被踩得咯吱作响,彻骨的寒冷拒绝着生人的来访,但不死之身者早已不受凡间的约束,故而在风雪中来去自如。一片白茫茫天地间,血红的缎带服帖在雍容紫衣上,繁复华丽的张扬头饰在惨淡的冬日下闪着冷光。
濒死的凡人倒在地上,生命的火苗即将被冰雪抹平,她用仅存的力气攥紧了手心的希望,仰望这冰天雪地中的风华,也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
“是……神明吗……”
白川凌花蹲下身,双刀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久远前闯荡江湖时那一点微末的药理知识被艰难地翻了些出来。
她看到的是双份生命,挣扎着走向凋零。
生还者回到了家中,和等待她的人相逢。
冬去春来,山上住着神女的传说随着春风笼罩了这里。人们心怀感激与期待,为荒山带来生的活力。白川凌花隐没于鸟语花香之中,偶尔也出手实现了几个心愿。
我只是太无聊了。她这样对自己说。日复一日,时光将亡者细细打磨,有时想起少年修罗,寒蝉凄切不减年少轻狂,似星雪般耀眼,才恍惚觉得自己并非徒留躯壳。
直到当年的生还者再度上山。生还者每年都要上山,向不存在的神女祝祷。
但这一次,她是被他带上来的。
白川凌花看着她一年一年的衰弱,陈年的那场风雪对凡人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于是他抱着已是风中残烛的她,像多年前她所做的那样,祈求神女能为有情人续缘。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他们如坠冰窟,在厉声大笑中逃下山去。
因鬼神之说兴,因鬼神之说衰,山上又是杳无人烟的了。一片死寂中,华服女子舒展着枯朽的身姿,衣袖纷飞,舞步踏出,绽开妖花之海,毁尽了尸猢山的一草一木。
双刀划开尸骸枯木,漫天花雨中,刀刃斩出一道道寒芒,交叠着散开,恰如盛大的一枝彼岸花,中有一抹孤独身影,小小的,静静的,不知疲倦地起舞。
【5】
收万劫看着聂寒囿于幻象,惊恐与绝望攀上脸庞,勾出肆意险恶的笑容。然而下一瞬,少年模样的修罗停下了嘲讽。
细瘦的花瓣散开,是白川凌花的花信。
修罗有些期待地握紧了刀,寒蝉鸣泣,血珞丹青翻转,映照出夜叉的冷眼。
嘁。
白川凌花安静擦拭着刀面,仿佛不知疲倦。与收万劫不同,她从不关心邪神的任务,她只等待着一个了结恩怨的机会。耳边传来夜叉枭王的低语,她听而不闻这生者的故事,查看着雪亮的刀锋,而后收刀入鞘,迎着并起如刀的剑指,好似情人抚过颈间般,营造出虚妄的温柔假象。只有近在咫尺的人,心知肚明遥遥相隔,距离比死生更远。
——何不让我从此解脱,你也能脱离邪神束缚?
——除非你亲自动手,将我这场梦了结。
沉默蔓延向伺伏的黑暗,不再多言,白川凌花将双刀挂回腰间,转身欲走。
“……师尊。”
一声呼唤,高挑的身影停驻了片刻,随即头也不回的高昂着头离去,只留他在她的背影之后,一如多年前。
白川凌花漫无边际地走着,徘徊世间几多岁月,早已消磨了情感,只留执念。她依稀想起英武的城主将双刀托付于她时的情景,那时年少,已不可追。
刀鸣应着铃动,甫复生的阿修罗王意气风发,笑盈盈登门,而白川凌花轻哼一声,背过身去。
收万劫侧头:“从来没人敢背对着我说话,你,是第一个。”
白川凌花指端微一用力,刀已按捺着半出鞘:“呵,如何?”
不如何,争锋相对也好,第一位的总是邪神之复生。
从领受邪神恩典之日起,阿修罗王便一直为邪神之利刃,一刀又一刀,斩不尽前路茫茫艰难险阻,斩不断一家团圆的执念。然而行至中途,却愈见渺茫。
一刀斩灭,恨吾峰与驭能天同葬无间。
两世为人,尝不出已然变味冬月吟泉。
命运命运,是人运命,还是命运人?行至中途,早已由不得轻易放弃。
一招反制相交多日的青阳子,半空中血印转动越发凌冽,摄人心魄。顶峰激斗,一瞬胜负,迷心觉醒。
时穷丹青湖波光粼粼,收万劫心如止水。智勇双全,终究万劫不复。他想起多年以前,明明是背道而驰的两人,又偏偏如双极彼此吸引。山色空蒙,红衣少年挑明恋慕之词,畅言天伦梦圆,而华服舞者只轻狂一笑,敛眸不言。
那时候,你便已看透这虚妄的执念了吗?
一指敲碎寒蝉之音,一掌推离泪香之魂,一命成全丹青狱图。
兜兜转转几多岁月,方知不是行至中途——
而是行至终途。
【6】
“所以,你成功杀掉邪神了吗?”
“没有。”
邪容褪去,恢复真容的红衣女子缓缓走来,大片樱花装点着裙摆,腰间飘带飞舞,没有了缠绕其中的长刀,“但我从枷锁中解脱了。”
收万劫高高束起的白发沾上落樱,他倚着树干,歪歪头忽然展颜:“那,恭喜啦。”
“同喜。”
这一次,交握的手,再无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