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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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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梦里没有万安街,也没有莲心湖,他就站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面对着那扇阴沉的大门。
“小姜哥哥,是你吗?”
穿着宫女衣服的小安坐在门口,见他来了高兴得一跃而起。
姜跳跳上次见到她时是以成橘的样貌,没想到她还能认出他来。
“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姜跳跳歉然道:“我没有时间。”
小安面露失望:“我好久没见你了。那个戴面具的哥哥也没有再来过,猫儿和鱼儿也不陪我了。”
姜跳跳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小安,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小安道:“多久?我记不清了。”
“哥哥想打开那扇门,你有办法吗?”
小安闻言瞪大眼睛:“不行不行,你不能到门那里去,猫儿和鱼儿会把你吃掉的!”
姜跳跳道:“我不怕它们。”
小安伸出手拼命比划:“我不是逗你玩,猫儿生起气来,会变得这么高,这么大,吼一声连山都要崩塌,你是斗不过它的!”
姜跳跳俯下身朝她笑了笑:“没事的。”
他抬起头时,石墙已经开始震动,那头巨狮居然从墙面上走了下来,每走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姜跳跳还是立在原地,狮子喷出的火花几乎已要溅到他身上,他却一动也不动。
巨狮仰天怒吼一声,大团大团的火焰从它口中吐出,利爪泛出寒光,眼看就要照着他的脸划下去。
姜跳跳不但不退,反而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小安的尖叫,他充耳不闻。
跳动的火焰堪堪擦过他的衣角,他视而不见。
他如同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像穿过雾霭般穿过了喷火的巨狮。
右墙上的大蛇探出信子,居然发出人的笑声:“小猫,你的把戏在他面前不顶用呢。”
巨狮回头怒瞪了大蛇一眼,化为烟雾回到了墙上。
“想打开这扇门的术师不止你一人,能过小猫这关的倒还真不多。”大蛇道,“你可知道,方才若有半点动摇,那火焰和利爪就会变成真的,将你撕得渣也不剩?”
姜跳跳淡然道:“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梦。”
“但愿如此。”大蛇说完这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不见了。
姜跳跳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脚下踩着桂圆般大小的夜明珠,闪闪发亮的宝石随处可见,翡翠仿佛流动的河水,遍地的尘土皆是金银。
即使是最奢侈的君王和最贪婪大胆的赌徒,这笔财宝也足够他享用十辈子,姜跳跳却叹了口气,解下头上的发带化出一把扫帚来。
空中有个声音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姜跳跳答道:“这些东西挡住了我的路,我要把它们都扫掉。”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一瞬间金银珠宝全部消失,周围幻化出满地花朵和潺潺清泉,诱人的鲜果压满枝头,清香四溢。
比这景色更令人心醉神迷的,是花丛中的美人。
她们一个个明眸皓齿,冰肌雪肤,露出的肩臂如藕节般洁白无暇。
有几位美人就躺在姜跳跳的身侧,玉手已经抚上他的脸颊,笑得魅惑又迷人。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一位头戴珍珠的美人在他耳边叹道,“我不美么?”
姜跳跳道:“不美。”
他手里的发带再度变化,化为一个呆愣愣的痴肥女子,秃头歪鼻,一笑就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
“照我看来,你们都没有她美。”
美人们露出怒色,有几个甚至点着他的鼻子道:“这样一个丑女,怎么会比我们美?你莫非是瞎了眼睛?”
姜跳跳道:“各花入各眼。既然诸位姑娘觉得我不识美丑,不如去找别人。”
戴珍珠的美人闻言冷笑一声,原本姣好的脸庞渐渐拉长变细,露出一双蛇眼,白皙的肩膀腐朽开裂,长出了尖刺和鳞片。
这样一来,姜跳跳变出的痴女还真算是美的。
浑身鳞甲的女子吐出脓水,笑道:“现在可还入你的眼?”
姜跳跳道:“甚好。”
他就地坐了下来,居然闭上眼睛小憩。
那些可怕的女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不断喷吐令人作呕的汁液,尖利的指甲在他耳边划出呼呼的风声。
姜跳跳却好似真的睡着了。
土地在他脚下崩裂,一截一截地往下掉落,看不见的手在他背后推搡,只有悬崖边才会有的强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猎猎作响。
他像失去所有的直觉,无论如何都不睁开眼睛。
周遭的环境不断变换,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叹道:“你赢了。”
周围的一切又全部散去,姜跳跳重新回到了石墙前。
墙上的大蛇道:“你很厉害。”
姜跳跳道:“入梦恰好是我擅长的而已。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大蛇道:“我见过很多进入这个梦境的人,都闯不过这前几关。其实我还有别的招数,但估计对你也是无用的。”
姜跳跳微微一笑:“过奖。我可以打开这扇门了吗?”
大蛇道:“不行。你还需要问答一个问题。这是设下这道门的人留下的,只要你真的能回答,就可以走过去。”
姜跳跳道:“愿闻其详。”
大蛇道:“你心中最想的是什么?”
姜跳跳怔了怔,一时竟答不上来。
如果换了之前,他肯定会说是“成仙”,可是就在他要说出口时,一个声音对他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
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姜跳跳说不出话。
他每次入梦皆是心神宁静,头一回觉得如此不安。
腕上的入梦线颜色渐浅,他的时间不多了。
大蛇叹道:“你竟也答不出么。”
姜跳跳喃喃道:“不……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最想要的,是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石墙突然炸裂开来,巨狮和大蛇皆消失无踪。
只有那道门还在。
小安立在门前,朝他笑了一笑。
“小姜哥哥,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会不会想我?”
姜跳跳道:“会,我会一直记得你。”
小安笑着闭上眼睛,化成了一把钥匙,轻轻落在他的手心。
姜跳跳将钥匙插入锁孔,霎那间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流泻而出。
大门缓缓开启,他终于见到了被徐瑶封住多年的,属于述贤公主的那段记忆。
* * *
门后的世界,即使在姜跳跳看来,也是五彩斑斓的。
他见到了巍峨宏丽的皇宫,来来往往的宫女,还有当时才进宫不久的蓉贵妃。
那时的蓉贵妃还不是贵妃,只是个眉眼稚嫩的妙龄少女而已。她甫一进宫就深得皇帝宠爱,人人都说不日就将册封,不过这梦中皇宫的繁华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六公主的生辰。
六公主就是述贤,在这段记忆中,蓉贵妃正在着手准备给她的贺礼,其间说了不少抱怨的话,多是关于述贤。
“一个小丫头过生辰而已,排场居然如此之大。”
她说完这句,从妆台上拿起一个宝盒,从中取出玉镯戴在腕上。
这镯子正是成橘与奚柏青猜物时的那一只,此时尚无血迹,冰雪凝就一般毫无瑕疵。
“呸,妖妇!”
窗外有个穿得邋邋遢遢的小女孩,正趴在墙边往屋里张望。
她身边还有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孩子,约莫十岁左右,身量瘦弱,衣服在她身上显得无比宽大。
“公主,看见了没?”
“快了快了,我得看清楚妖妇把宝贝镯子放在什么地方。”
小姑娘继续伸长脖子张望,表情怪模怪样,姜跳跳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个衣着邋遢的小姑娘居然就是述贤。
那时的她不过十一二岁,除了那对梨涡,样子和现在一点也不像。
她躲在墙边偷看蓉贵妃,看完了又要拉着那个小姑娘去御膳房偷东西吃。
她们悄悄溜走的时候,姜跳跳听见她喊那个女孩“姐姐”。
姜跳跳看着她们边跑边甩袖子的背影,不由好气又好笑。
这个小公主原来自小就这么任性,放着自己的寿宴不管,居然跟个小宫女跑去偷东西吃,又顽皮又不讲理,跟大街上随便哪家的孩子一样爱玩爱闹。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等到再度清晰时,姜跳跳看到了一棵桃树。
“姐姐,我又不会了,你再教我一遍。”
述贤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坐在桃树下用草叶编蚱蜢。
她身边的“姐姐”仍然瘦弱,听言笑了笑,慢慢地编了一次给她看。
她的手很巧,草叶在指间穿梭成结,片刻后一只蚱蜢活灵活现。
“真好看!”
述贤拊掌大笑,把草蚱蜢接过去看了又看,末了道:“送我吧!”
那个女孩点点头。
述贤就把草蚱蜢高高举起,透过阳光,新鲜的草叶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绿。
她看着看着,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
“姐姐,对不起……”
女孩拿袖子去擦她的眼泪,一边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割你的舌头,镯子明明不是你偷的!”述贤越哭越凶,“都是我没用,要是我早点知道……一定可以救你的……”
女孩只是摇头,她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咽声。
“那个妖妇!”述贤狠狠擦了擦眼睛,面上露出与年纪毫不相符的阴沉,“你放心,我这就去求徐瑶大师整治她,她割你的舌头,我一定要她百倍千倍还回来!”
小宫女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拼命拉扯她的袖子。
“你不用担心,我是公主,闹出天大的事也不会有人敢动我。”
小宫女松开手,拿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不值。
述贤看着她写字,眼泪又流了出来,“你总是这样,以前那些小宫女欺负你,你不让我替你出头,我拿好吃好玩的给你,一转眼全被别人抢了你也不说,他们不会记你的好的!那个妖妇冤枉你偷她东西,又有哪个敢帮你说句话?好姐姐,你让我去替你出一次气不行吗!”
小宫女低下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奴”字,还没有写完就被述贤打掉了划字的树枝。
“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奴才。”述贤侧过身抱住她,“你是我的姐姐,你也是公主。”
有风拂过,妍丽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们的头上,衣衫上,好似要将一树的花都落尽。
姜跳跳静静地看着她们,甚至连呼吸声也不敢发出,虽然心知这只是一段记忆,但他仍是不忍心去打扰她们。
桃花飘落的情景逐渐模糊,再次展现在眼前的,又是森冷的皇宫。
而这一回,小宫女已死了。
她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面前正是成橘与奚柏青比试时那口包银角的檀香木箱子,蓉贵妃的玉镯躺在箱子里,溅满了她的血。
姜跳跳这才知道,箱子里那只妖,竟是这位宫女的怨气所化。
发髻松散的蓉贵妃由两名宫女搀着靠在一边,颤巍巍的手指着地上的尸体,不停地发出哭叫。
一旁的宫女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有侍卫上前拖走了浑身是血的女孩。
姜跳跳看得心悸,忍不住别开眼去。
蓉贵妃徒然消失,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德秀宫。
述贤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喊。
“她是无辜的!她找到了蓉贵妃的玉镯,是想给她送回去!那个妖妇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要说是她偷的,她没了舌头不能说话,连给自己辩解也不行!父王,述贤求你严惩凶手!”
皇帝立在她面前,良久叹道:“述贤,算了吧,她只是个奴才。”
述贤哭得撕心裂肺,一双杏眼肿得核桃一般:“她是我的姐姐,不是什么奴才!我眼睁睁看着姐姐死了一次,难道要看她为我死第二次吗!”
“一派胡言!”皇帝终于发怒,“你是公主,怎能为了个地位低微的小宫女要死要活?这件事就此了结,谁若再提,严惩不贷!”
述贤攥着那只草蚱蜢哭晕了过去。
姜跳跳也觉心里难过,但更难过的,是他无能为力。
他在这段记忆的最后,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望星台,以及那时还在宫中的第一术师徐瑶。
望星台上,苍白消瘦的述贤仰起头问面前穿术师袍的人:“徐瑶大师,是我错了吗?”
徐瑶道:“蓉贵妃误杀了你的朋友,是她不对,可你不该害她夜夜噩梦,差点丢了性命。”
“可是我讨厌她,她抢了我母后的位置,还害死了姐姐,她应该偿命的。”述贤哽咽道,“我是害得她被噩梦缠身,可是徐瑶大师,姐姐走了之后,我也每晚都梦到她,梦到她一身是血,要我替她报仇。”
徐瑶道:“她可是这样的人?”
述贤哭着摇头。
“她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肯定不会高兴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想起她,我一日不忘,便一日不能原谅蓉贵妃。”
“如此,便忘了罢。”
徐瑶说完这句,姜跳跳手上的入梦线消失不见,眼前一切化为晶尘,等散去时,他重回现实。
面前的述贤早已泪湿重衫。
她捧起那只枯萎的草蚱蜢,哭得不能自已。
姜跳跳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述贤泪眼朦胧:“不后悔。”
她低头摩挲那只草蚱蜢。
“我以前有个姐姐。她待我很好,我们做什么都要在一起,但是在我两岁时,我们为了捡一个彩球一起跌进了湖里,我活了下来,姐姐却没了。”
她朝姜跳跳苦笑。
“其实当时先被救起来的是姐姐。宫中人人都说是我命硬,所以姐姐走了,而我得以独活。他们哪里会知道,要是只能活一个,我肯定选择姐姐。”
姜跳跳沉默不语。
“姐姐过世后又过了六年,我遇见了她——她叫罗岑,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是姐姐,她们长得太像了,连脸上的小痣都一模一样。我问她的生辰八字,居然就是在姐姐走后不久。从那时起我就相信,她就是姐姐。”
“我告诉父王,告诉乳娘,告诉身边所有的人,可他们都不相信,偌大一个皇宫,只有我能认出姐姐,只有我才会待她好,但我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她抹了抹眼泪,又问道:“罗岑的怨气凝结成妖,这是不是说,她也心有不甘?我用学来的术法害蓉贵妃为她报仇,究竟是对是错?”
姜跳跳思索片刻,道:“她是含冤而死,可这么多年下来,怨气生出的妖还不曾化出人形,可见她并无太多恨意。”
“姐姐的心地一直很好的……”述贤再次低下头去,抚摸着那只草蚱蜢。
“你还是放下这段事情吧。”姜跳跳劝道。
述贤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会再乱来。当年蓉贵妃进宫,我觉得她抢了母后的位置,所以一直不喜欢她。我那时害得她夜夜噩梦几乎疯癫致死,她竟也没有如何为难我,现在也待我很好。我……不会再去做那些傻事了。只是,我还是觉得对不住罗岑。”
她说着站起身来,把草蚱蜢放回盒子里收好。
“姜公子,我要回去了。今天谢谢你。如果以后有任何事我能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姜跳跳目送她离开,从窗子里望去,述贤瘦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他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早知这段记忆会很沉重,却不想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姜跳跳不由想,若是换成自己,是宁愿就此忘记,还是铭记一生?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倾洒在仍旧熙熙攘攘的万安街上。
那支燃尽的香散落成灰,残余的香气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