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相见不相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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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何叔添麻烦了！”
阿诚关上客房的门，转过头，一套白衣黑裤放在床上。
这家人怎么看都有些奇怪，阿诚一边解着上衣的纽扣，一边想。明长官倒是和和气气的，似乎也不爱多说话，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很古怪，总像是在自己身上找寻着什么，可自己并不认识他啊。这位谢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听说是明长官的秘书，但怎么看也不想个秘书的样子，倒像是半个女主人，开口闭口对自己句句试探，不晓得藏得是个什么心思。
这些官宦人家的想法，总是猜不透。阿诚也看得出，无论如何奇怪，他们对自己倒是没有半分轻慢之意。算了，出来做工不过是为了挣家用，明长官开出的这个薪水，他实在是无力拒绝。
脱去浸满果汁的蓝布工装上衣，阿诚便打了赤膊，房间一角一架维多利亚风格的橡木穿衣镜，正将他照在中央。家里没有镜子，阿诚自然没有这样赤着上身看过自己，肩膀上一道旧伤，和胸前的的两处疤痕，新旧交错，着实有些骇人。他想起当年自己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云巧，她眼中闪着泪花，说他中了日本人的流弹，差一点丢了性命。他不认识她，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他只记得母亲叫他“阿诚”，经常跟他讲父亲姓于，是做湘绣的生意。村里的郎中说，他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头，所以才会忘了自己的家，忘了云巧，还有他胸口中了枪，伤了肺叶，一定要去找大医院的大夫仔细瞧瞧。
那个时候真是艰难，云巧带着他辗转上海，济南，又到了北平，自己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靠云巧一个人既要挣钱吃饭看病还要日日夜夜照顾自己。他曾想过自杀，但多少次从深夜的梦魇中醒来，看着云巧娇小的身影一直忙碌到天亮，只为了自己能多动几个指头便喜极而泣，他便放弃了，他暗暗对自己说，他一定要好起来，前尘往事，忘便忘了，他只想守着这个女人，不辜负她待自己的好。
不自觉的，心绪有些起伏，阿诚定了定神，拿起床上的那件白色衬衣，慢慢穿上。好生奇怪，这件衣服如同给他量身定制的一般，除了略肥了一些，领子袖口身长全都无比合适。他摸了摸，是牛津纺面料，应该是有人穿过的，半新不旧。此时，镜子里的人被一分为二，上半身文雅俊朗的小伙子和下半身老旧肥大的护理工……阿诚自己也觉得别扭，想了想，索性把床上的黑裤也一同换上，裤子也是半新的，跟白衬衣刚好配成一套，Holland&Sherry的纯毛精纺面料，触手温暖细腻，同样像是为他定做的。
一时镜中，像是换了一个人，阿诚看着自己，心中是不可言说的迷乱。那个人是自己，却又不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换上这身衣服，他脑海中便突然蹦出这许多从来没见过的名词，Oxford，Holland&Sherry，那似乎是他潜藏于心底的记忆和习惯，出其不意的露一露脸，来跟他玩个恶作剧。
心中似乎生出惧意，在慢慢加深的，阿诚赶忙把脏衣服卷做一团，加在腋下，出了房门，再也不敢看那镜子一眼。
“阿诚哥，这么打扮真好看！”谢小姐的声音，在他一走出房间的门口，便朝他开了腔。
阿诚一笑，心中倒也认同她的意见。只见这位谢小姐正坐在客厅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身旁两个餐盘，里面放着面包。“阿诚哥，一起来坐坐，为了表达我对你的真诚歉意，我给你煮了咖啡。”
阿诚的心中本能想拒绝，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又打得什么算盘。但那咖啡的香气仿佛对他有种久违的诱惑，他竟然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走了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是优质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磨粉煮就，那馥郁的香味既熟悉又陌生。阿诚端着杯子，局促的看着木兰，犹豫道：“我想，我还是先去照顾明长官……”
“明长官头痛，要休息一会儿。你一定也没吃早饭吧，坐下来一起吃点。”木兰拍了拍身下的木台阶，见阿诚依旧踌躇，补了一句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怎么会？”阿诚被她说的有些尴尬，想想自己一无所有，面对个小姑娘，坐就坐，能有什么可怕。
木兰见他坐定了，便端起杯子碰上他的杯壁，神色庄重，“阿诚哥不要见怪，木兰不是有意戏弄，咖啡加吐司，算是给你赔礼了！”
见她一脸坦诚，口中的“阿诚哥”三个字也叫的毫不做作，他便不再推辞，喝了一口咖啡，说：“其实谢小姐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阿诚简简单单一个人，出来打工讨生活而已，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
“阿诚哥真是爽快人。来，吃片吐司，我烤的。”木兰嘻嘻一笑，顺手把台阶上的盘子递了过来，阿诚也不客气，拿了一块放进口中。
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咖啡，吐司，这些东西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可此时入口，自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似乎这些食物本就该是司空见惯，只不过是自己离开了太久而已……
他侧头悄悄看向谢小姐，猜测着她是否在窥探自己的反应。但这一次他真心多虑了，木兰一直盯着手中的咖啡，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更迭。
良久，谢小姐突然开口问他：“阿诚哥，你也打过仗吧，我看你手上有道很长的旧伤疤？”
阿诚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手上的这道疤大约有两寸长，并非是上一次受伤留下的。他曾经问过云巧，她只说那是他杀鸡时候不小心划伤的。此时被木兰问起，便又让他次回忆起受伤的往事，他心中泛起一丝酸楚，“算是打过吧，当年被日本兵的流弹击中，差一点丢了性命。”
“是在这里，北平？”木兰的声音轻薄如尘。
“当年辗转了好多地方，到底是在哪里，我不记得了。”阿诚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也有些意外，心中凄凉往事，他从不为外人道，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跟个不相熟的姑娘说起，他抿了口咖啡，故作轻松道，“不过是些陈年往事，哪里还记得清楚。总之还好，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 木兰低着头，仿佛是自言自语，阿诚没有听清，忽然她又跟他碰了碰杯，眼眸中似有豪气干云，“那阿诚哥也一定是抗战英雄，敬你！”
阿诚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英不英雄的，他没想过，他想的只是每个月的药费有着落，家里能不能存上半个月的粮食，要是还能给云巧做件新衣服就更好了……这才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但是不会说给小姑娘听，他和她之间隔着这么远，他懂得，所以选择尊重距离。
瞧着阿诚渐渐暗淡的脸色，木兰有些不知所措。方才，他换了衣服从房间走出来，她的心中有无限的惊喜涌出。其实，在木兰心里，明楼一直是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她总是一边无所顾忌的与他聊天调情，一边仰望偶像般的崇拜欣赏着他。有的时候，木兰会不自觉的把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享受着与明楼共处的乐趣意境，一半冷眼旁观着他波澜壮阔经历下的真实人生。她很庆幸，自己竟然亲身踏进历史的画卷，与英雄比肩，而不是只能在多年之后拨开历史的烟云寻觅他们的蛛丝马迹。
然而昨天，听明楼讲述阿诚，她的心却是错愕悲悯的，她无法想象，眼前如此卑微困苦的阿诚，曾与她的挚爱叱咤风云相濡以沫，他们曾背靠背肩并肩在腥风血雨中相互取暖，他们曾一同站在中国最深邃黑暗的夜里点亮星空……
如此她便设了这个局，她泼了果汁，诓人换上那套衣服。那本就是明楼口中的二弟，明诚多年之前留在这里的。她想的很简单，只要让他做回自己，他就会明白自己只是掉落尘世的路西法，掸落一身的尘土便会明亮而闪耀着重回众神之巅。但事实，却从来不会被她的想像所驱使，即使阿诚锦衣华服长身玉立，但他却依旧垂着头，保持着令人心痛的冷漠疏离。他人坐在她的身旁，但头发斑白杂乱，肩膀微微前倾，一双脚本能的缩在身下……木兰忽然生出深深的罪恶感，她觉得自己错了，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她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唯恐自己无法面对那眼神中的晦涩与自怜。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相见不相识（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