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往事立斜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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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子后座上的明楼，看上去不太好。一只手紧紧抓着车窗的边缘，脸色苍白的有点吓人。只是看向木兰的眼神依旧闪亮，漆黑的眸色中似有繁星万点，却又百味交陈。
木兰同样望向他，明明刚才还把他的名字狠狠咀嚼在齿间，可此时相见，散落的心间的各种担心忧虑瞬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牢牢包裹在中间。她暗骂自己没用，应该冲上去再给他一巴掌，可抬起手，只堪堪触及那人的指尖，便被他一把握住，凉凉的唇印在她的手背上，“走了这么久一定累坏了，老板来接木兰回家。”
豆大的水珠落在他的唇边，也打湿了她的双颊。眼前似有雾霭氤氲，木兰仰起头望望天空，原来是下雨了……
一旁，被拉来做司机的何叔分外有眼色，飞快的拉开车门将阴晴不定的姑娘送到大少爷身边，然后，关门上锁回到驾驶位，踩了油门疾驰而去，丝毫不给别人流连犹豫的机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水痕。木兰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响，同样，她身边的人也沉默着，不是没有话想要开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女人面前，明楼从未觉得如此尴尬。上海滩繁华似梦，有的是衣香鬓影的晚宴，镂金错彩的酒会，作为曾经的新政府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当今的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想到他身边露一露脸的沪上名媛大家闺秀也是数不胜数。彼时，明长官从来都是一派绅士风范礼貌周全侃侃而谈，只是太太小姐们迎难而上之后，才明白这个看似沉稳优雅的男人藏的却是一颗倨傲清冷的心。久而久之，女士们也就习惯了，明长官好的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他毕竟话语幽默态度合宜，虽做不得情人，自己的先生兄弟总还要跟明长官相处共事。由此，也将明长官惯的眼高于顶，以为只要自己展颜一笑，千万少女的芳心便尽在手中了……
只不过，这一回，明长官有些拿不准。刚刚说出那一句“接木兰回家”，他明明看见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水光波动，可是此刻，一向心思澄明的小姑娘，却一反常态如雕塑般静默不语。明楼在心中斟酌了一个又一个话头，只是未等开口，便又逐个放弃了。向来精明睿智自以为是的明长官，头一次觉得，“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车子迎着风雨在街道上疾驰，突然，车子左侧一沉，接着砰的一声响，车身晃了两晃，停下了。
木兰猝不及防，随着惯性便朝着前排的椅背撞了过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那力气大得让她一下子倒在他怀中。头顶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木兰忽然有些慌，伸手摸上他的衬衣，果然，有淡淡的血迹……她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跑出来的时候，自己用的是膝盖……
“妈的，搞什么名堂？”何叔低声骂了一句，伸手打开车门，便冲了出去。
“这下，是不是觉得，解气了？”头顶上的声音喘息着，话说的有些断续。
木兰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看向明楼的眼神充满无限的怨念。这个男人简直就是混蛋！他怀疑自己，却又不顾伤痛的追来；他全心全力护着自己，却又若无其事的调侃揶揄。她闭了闭眼，让陡然涌起的泪水流回到心里，然后对着他说：“明楼，你让我走吧。”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那么伤感又决绝。明楼见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车门，赶忙拉紧她的手，把她拽回自己的怀里。一拉一拽之间，木兰的帽子掉了，他看着那一头的长发飘落，拂过她白皙的脸颊，掠过她小巧的唇角，然后在他的指缝间纠缠……他愣了愣，似有刹那的失神，少女的清丽明媚他一直看在眼中，只是此刻她神情凄婉，双瞳剪水，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楚楚可怜。余光忽然瞥见她皓白的手腕上，两抹突兀的淤青……他瞬间有些头疼，自诩一向修身养性行止有度，多少年没有平白无故迁怒别人，今天，竟然全让她赶上了。
“我不许你走！”明长官略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着实理亏，决定跳过讲道理的环节。
“你凭什么？”木兰口气很是强硬，但终究顾忌他的伤口，没再试图挣脱。
“我是你老板，我说不许你走！”
“是你说我骗你，说我试探你，还说屈什么……”
不等她继续往下说，明楼猛的低头吻上她的唇。怀中的人似乎还要挣扎，他便轻轻说了一句“别动，伤口疼。”于是，实心眼的姑娘便乖乖屈服了，任他抱在怀中予取予求，甚至还攀上他的脖颈，热烈而温存的回应……
雨渐渐小了，细密的雨丝轻拂着车窗，仿佛情人之间低低的呢喃。何叔拉开驾驶室的门，刚叫了声“大少爷！”却见明楼指了指怀中睡着的姑娘，作势让他轻声。
何叔忍着笑，压低了声音道：“谢小姐确实累着了，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过来，还费心费力的帮您打听阿诚消息。要论对大少爷贴心，那可是谁也比不上。”
“她打听出来些什么？”
“这个阿诚是民国三十四年夏天到的北平，与他太太同行，租住在这里。来的时候有病，大概半年左右痊愈，之后经人介绍一直在协和医院做护工。据协和的郑医生说，此人因为大病的缘故，左耳失聪，也不记得来北平前的事情，而且他肩膀手上都有伤疤，以前应该是受过枪伤。”
阿诚是民国三十三年冬天失踪的，还有肩膀上的枪伤，都还对的上，但他怎么会有妻子，还北上到了这里，目前却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不是阿诚，这三年来到底又经历了什么，他无意识的轻拂着木兰的长发，陷入了沉思……
何叔见他沉默不语，便转回身，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想着“今天这车，坏的倒真是时候！”
木兰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揉了揉眼，发现自己正拉着明楼的手枕在他的大腿上。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记得不甚清楚，只是觉得累了，觉得难过，然后便趴在这个向她张开的怀抱中沉沉睡了。
身边的人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她的头发，但是感觉像在梳理宠物的毛，心里有些不服气，想要开口质问，可他却拍拍她的脑袋，率先开了口。
“给你讲个故事吧，可能有些无趣，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听一听。”
“是个小男孩的故事，命不好，生下来便被送进了孤儿院。两岁的时候，终于等到他亲生母亲来寻他。原来，他父亲是个湘绣商人，母亲在上海与他父亲结识，未婚生了他，只是他父亲一去不返，母亲便还在大户人家做女佣，虽然不富裕，却也是如珠如宝待他。”
“直到有一天，孤儿院的麽麽在临终之前，告诉他的母亲，她的亲生孩儿早就被生父接走了，这个孩子只是与他亲儿同年的一个弃儿，无名无姓。他的母亲疯了，拿他当仇人一样对待，每天非打即骂，还不给他饱饭吃。那一年，这个孩子只有9岁。”
“整整6年，他都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想逃走，但是每天都吃不饱，没有力气。于是，他开始收集饼干馒头的碎屑，都暗暗缝在自己的衣裳里，他整整收集了一年。终于有一天，‘母亲’出门的时候忘了锁门，他按耐着心底的冲动，直到‘母亲’走远了，他跑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但是他饿得太久了，没有跑出多远，便昏倒在路上。不过这一次，真的是老天开眼，那条路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上学的必经之路，他被人发现了，被救回‘母亲’做工的东家。这一年，他15岁，恶毒的女人被撵了出去，大少爷收他做了弟弟。”
“男孩从此有了新的家，有了大哥，有了大姐，还有了一个小弟弟。他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他跟着大哥从上海到巴黎，从巴黎到马赛，他拉丁文很好，还会用波兰语给女孩写情书，他给自己选了化学专业，他会调制香水，他还学了格斗，剑道，每一样都学的很好，甚至超越了……”
明楼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木兰静静听着，有些不解其意，这难道不是个苦尽甘来的故事么？顿了顿，却兀自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深长的叹息……
“他一直追随着大哥，在巴黎加入了力行社，直到日寇入侵，上海沦陷，他和大哥临危受命，回到上海潜伏，在汪精卫的政府里做了经济司官员。又是一个6年，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暗夜里，为重庆政府传递消息，策划刺杀日本高官，为抗日前线筹措物资，保护抗日民主人士，他杀了投靠日伪的养母，但是永远失去了家里的大姐，有三次，他在任务中受伤，子弹贯穿他的身体，流了那么多血。人人骂他是汉奸，但他不是，真的不是！”
“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只能等到抗战胜利。可就在日本投降前的那个冬天，他却在一次任务中失踪了，大哥一直在找他，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一直都找不到……”
有泪水落了下来，一直流到两个人相握的手掌中间。明楼哭了……
窗外的夕阳喷涌如血，云朵在夕阳的映照下，如金戈铁马，似长空啸雁，火红的如此肆意张扬。木兰不懂得什么是力行社，她也不知道子弹贯穿身体会有多疼。但她真真切切感受着明楼的的痛楚，他的疲惫和压抑，她也听得出，那个男孩是谁，还有他的大哥。
很久以前，似乎是大学的课堂上，老师讲到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她忽然明白，身边这个孤独的人，原是站在时代先锋的侠士，他的功绩该被写进教科书里，镌刻在大理石柱上。
渐渐地，低垂的夕阳照射进来，用最灿烂的光芒亲吻他的脸庞，他的眼角尚有未垂下的一滴泪，犹如钻石般耀目。木兰虔诚的望着他，此刻，在她心里，明楼是神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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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章里，我希望能写出木兰对明楼感情的升华。我自己反复琢磨过很多遍，像明楼这样的人物在现代人眼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形象。
其实很简单，本质上他就是抗日英雄，所以木兰会发现她深深爱慕的男人，其实更是历史中的英雄。这对她来说肯定是震撼的，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看到的所有英雄事迹都是书中的，而当她走入了历史，亲身见证英雄的存在，也许她会发现很多想象与现实的区别。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明楼是身处其中，而木兰是随时可以跳出来看待问题的，这同时也会对结尾的走向产生影响。
同时，我也想说，历史的车轮永远都会轧在前人的轨迹上，但是身处其中的人，还是会觉得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不同的，是独一无二的，而事实，往往事与愿违。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往事立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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