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少爷与龙》米兰麋鹿

4、鸿沟

　　天色黑沉，城堡花园里已经点起了巨大的篝火，菱形的场地四角摆着石雕天使像，四条边缘各摆着一条大理石桌，上面盛放着美食与美酒。

　　琴师坐在喷泉旁奏响竖琴，舞娘则穿着披纱翩翩起舞。这场晚宴是为了给初来乍到的封臣们接风，因此不算正式，更多的是要打温情牌，也算是赫尔莫德厚待家臣的传统。

　　从会客室里鱼贯而出的领主们脸色却不算好。一整天都在与那个小少爷打太极，聪明点的领主已经发现了，他根本不是他们调查的，想象的那个天真愚蠢少年，反而把这面具戴的滴水不漏，根本占不到便宜。

　　这怎么可能是真蠢？

　　现在他们只差一个确定的过程了。

　　差一点的领主就算没发现不对，也在暗骂怎么跟了这样一个温室花朵，维尔茨堡的未来在哪里？

　　一走出会客室，他们就开始交换情报，相互抱怨。

　　莱希利安落在最后面，没有走出去。会客室已经暗下来了，执事卡尔维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烛台跟着他。

　　“去调查一个人。”莱希利安突然开口。

　　“是。”卡尔维诺弯腰。

　　“名字叫布拉洛。平民。可能出生在南部庄园。”

　　“遵命。”卡尔维诺弓着身，消失在黑暗中。烛台被他放在长桌上，幽幽发着光。

　　莱希利安站在花纹繁杂的落地窗边，望着下方渐渐热闹的篝火晚会，眼里反射进不灭的火光，仿佛他的灵魂也在跟着燃烧。而他的身体却冰冷入骨。

　　海尼尔伯爵夫人在等她的女仆为她送来香膏。

　　今晚她会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出席晚会，女仆却忘记了携带重要的香膏，她气得用马鞭抽了她一顿。那个女仆一瘸一拐地离开，说要去找赫尔莫德的执事要一块代替。

　　好吧，无所谓。她只要结果符合心意就好。

　　她坐在客房里，梳妆镜映出她妖娆姣好的脸。装饰用的百合在摇晃的烛光里显出昏黄的色泽。

　　年轻时她是个任性的大小姐，爱上了一个兽人骑士，不顾父亲的反对和他在一起，甚至为他怀上了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出生，她看到它，吓破了胆——多么丑陋的怪物!一对兽耳，通红的身体，还有满身的绒毛。

　　即使后来它长大了一些，绒毛也渐渐褪了，她还是不敢直视自己生下的怪物。

　　真是耻辱，她竟然生下了一个混血种，她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

　　所幸她及时脱身，丢下那一对父子，在父亲的安排下又嫁了一个与她同族的伯爵。伯爵矮小敦实，远远不及兽人骑士健壮英俊，但是他能给她一个值得骄傲的纯血孩子。

　　听说那个骑士这么多年一直抚养着那个小怪物，因此也混不上爵位，到死都是个穷鬼骑士。虽然在战场上很勇猛，得到了赫尔莫德家小少爷的赞赏，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真是愚蠢。

　　“扣扣。”

　　“夫人，我借来香膏了。”女仆敲门道。

　　奇怪，安娜的声音有那么平板么？慢，滞涩，像是刚学会说话的人不熟练的吐字。

　　“进来。拿来我看看，如果不是南地产的软香膏，我就拔了你的指甲!”

　　“是，夫人。”女仆低着头，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晰，披着兜帽，遮挡住头顶，只露出蓝白制服裙摆。
　　“你带什么兜帽？”海尼尔伯爵夫人起了疑心，“摘下来!”
　　“夫人，带兜帽是怕身上的伤吓到城堡里的人。”
　　“你当我是傻子？你到底是谁!”伯爵夫人嚯地站起身，尖声叫道，“安娜在哪？你要干什么？”

　　“请夫人不要慌张。我没有恶意，”眼见伯爵夫人的声音可能引来仆人，女仆摘下兜帽，“只是想让您见一个人。”

　　少女抬眼，灰色的瞳孔，一对包裹着绷带的龙角，正是希露。

　　混血种!

　　海尼尔伯爵夫人惊悸地喘息一声，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却见少女神不知鬼不觉地闪现到她面前，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银色餐刀，松松地反手抵在她颈前。用作伪装的香膏滚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少女芬香湿热的气息吐在她耳边，她一动也不敢动，“夫人，我不愿对您动粗。您答应我不要喊人，我就放开您。只要一会就好，安娜没事，等会您就能安安全全地带着她出席晚会。”

　　“好，我答应。”伯爵夫人含恨颤抖着声音答应。

　　“失礼了。”少女收起餐刀，敛眸退向一边。

　　“那，你要我见谁？”伯爵夫人双手抱胸，冷冷道。

　　一个区区混血种……维尔茨堡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仆!等她见到丈夫，非叫他把这个无礼的女仆大卸八块不可!

　　“维托，进来吧。”希露向门外喊道。

　　一个小男孩推开门，怯怯地走进来，瘦弱的身上套着麻布制的背带裤，手里捧着一个篮子，小狗耳朵贴在脑袋上，孺慕地看向伯爵夫人。

　　“母亲……”

　　伯爵夫人恍惚了一下，为许久没听到过的称呼。然后她清醒过来，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不要叫我母亲。我不是你的母亲，”她嫌恶地说道，转向女仆，“原来如此，那个蠢货死了，你收养了小杂种。怎么，替他打抱不平？还是要逼我认他？”

　　维托双腿战战，却反驳道，“不是的!母……夫人，我只是想见见您。”

　　他伸直双手，递出篮子，低下头，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伯爵夫人，“这，这是薇拉教我做的饼干，我想给母亲尝，尝尝!”

　　胆小的男孩说完，声音带上了哭腔。

　　他期待的手却没有接过篮子，“见我，现在见到了。然后呢？见鬼，看到混血种我会过敏的。你们是想讹钱？诺，那边的首饰拿去，够了吧。说到底我也没欠这小崽子什么，拿了就快消失。”

　　希露垂眸，看到男孩浅灰的眼里渐渐溢出眼泪，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

　　“我们不想要您的钱。他想见自己的母亲，是因为爱您。请收下他的饼干吧，他花了一下午做出来的。”

　　“所以呢？”伯爵夫人冷笑，“那与我何关。小姑娘，我现在有丈夫，不久也会有孩子。说实话，我当年也是鬼迷心窍，混血种还是不生下来比较好。他父亲要是不养这个拖油瓶，早就是领主了，非要养大他，蠢到家了。”

　　“不是的!”希露还没说话，男孩大叫起来，“我父亲是英雄，是个特别厉害的骑士!他说他和我在一起特别幸福——”

　　篮子掉在地上，孩子哭的一抽一抽，“他说你爱我们，你没办法，骗人，骗人——你这个坏女人!”

　　他向外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失礼了。”希露看了女人一眼，提起洒了一半的篮子，追了上去。

　　伯爵夫人留在原地，气恨地狠狠踢了地毯上的饼干碎屑，尖叫，“来人!来人!安娜，你死哪去了!”

　　花园里贵族们轻松地闲谈，场面微醺。但是当莱希利安走过时，气氛总有点微妙。他与年纪比他大不少的叔伯们碰杯，态度温和谦卑，明晃晃的金发碧眼却让他们不敢托大。

　　他们托着酒杯，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年轻，俊美，和他的所有祖辈们一样，生而高贵。因此不急不缓，有种天生的从容优雅。

　　领主们带来的女眷看不懂复杂的氛围，单纯地为他的外表，以及背后的权势着迷。

　　“他可真迷人，看那眼睛，纯血的象征啊。”

　　“别想了，人家只和精灵族结婚，你是吗？”

　　“他上哪找精灵去？已经绝种了。他母亲那一代已经是二分之一精灵血统了，那我怎么不行？我好歹也有八分之一，我也是纯血。”

　　“那你去试试啊。”

　　“莱希利安少爷，”棕色头发的年轻小姐摇曳生姿地走向他，酒杯中粉色的酒液浓稠诱人，“陪我喝一杯莫斯黛尔公爵夫人？”

　　“请，美丽的小姐。”莱希利安风度翩翩地朝她微笑，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真是个尤物……奔放的贵族小姐猎艳的心思更浓。

　　“今天月色可真好。”

　　“是的。您的眼睛也和这月亮一样美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一手背在身后，行了一个优雅的礼。

　　“叫我赫琳，赫琳·瓦尔·伊修加德。”

　　伊修加德。莱希利安脑海里出现了下午格外活跃的大胡子伯爵兰德尔。

　　“美人的名字也如此动人。”

　　“动人的是您的笑容，”赫琳以折扇掩嘴，假笑，“我明知道是您的恭维，还是忍不住沉迷。”

　　他笑得略带羞涩，像一个没怎么与小姐调过情的腼腆少爷。

　　“我的荣幸。”

　　——兰德尔伯爵的小女儿，真是送上门来的猎物。

　　花园里的竖琴和谈笑声飘入后院，希露赶上蹲在草丛里低声抽泣的男孩。

　　“维托。”她轻声唤道。

　　“希露姐姐，混血真的这么下贱吗？是不是我们永远不能带来幸福呢？父亲是被我拖累的吗？”小男孩抬头。

　　希露沉默。

　　“你真是个怪物……滚开!”

　　“混血种嘛，唯一的价值就是卖个好价钱。说不定有哪个老爷看上你这种小姑娘，会开恩让你服侍，感谢我吧，如果不是我，你还没这么好运。”

　　“没事了，你自由了。……名字就叫希露怎么样？在精灵的语言里，这是阳光的意思。”少年朝她笑，骑着白马，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仿若神明。

　　“不是的，”她轻松地抱起男孩，“混血种不会带来不幸，也并不下贱。”

　　“那我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吗？”

　　“是的。一定是。”

　　维托抱住她的脖子，细细弱弱的哭声压抑着，“我也会变成我父亲那样的骑士的，我不是拖油瓶。”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母亲哭。”

　　“嗯。……等会吃饼干吧，抱歉，我尝了一口。”

　　“诶，”小男孩脸颊红扑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好吃吗？”

　　“很好吃。”

　　“赫尔莫德万岁!为莱希利安·萨加·赫尔莫德少爷举杯!”墙的那边传来欢呼声。

　　她能想到少爷的姿态，一定和那天一样，令人憧憬。他无论在哪，都是最显眼的存在，令人忍不住追随。

　　墙的这边，少女与男孩坐在黑暗的草地上，分食着剩下的饼干。

　　一道墙，隔开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