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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五十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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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老庄主叶孟秋和夫人也来看了她,她不想让老人过于担心,就顺着叶英的意思叫了爹娘,没想到把叶孟秋和他夫人都给吓了一跳,两老惊喜的模样让海棠心里更添几分怀疑。
再加上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属于叶英的东西,只有她的几件衣物,显然她是从自己的家里过来住几天的,这更让海棠产生怀疑。可她不敢说,她知道自己一说,叶天霁肯定会弄一大堆叶英的东西过来把她的嘴给堵上。别了吧,她打心眼里可不觉得她是叶英的妻,更不想坐实这件事。
元宵节,天气晴朗。
不知不觉竟然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海棠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常年练武的她一天不活动就不舒服,如今因病被迫困在屋里,连动都不让动,她早就受不了了。正巧元宵节,弟子们都去忙花灯去,连罗皓芷也乐滋滋去帮忙,整间屋子只有年老的阿嬷一个人在外头坐着看着她。
若是叶英她没自信能拗过,可阿嬷年纪大了心软,她说几句软话,阿嬷肯定就让她出去了。
于是当她裹着厚厚的衣物站在阳光底下时,她感受到的不是融雪带来的刺骨寒风,而是温暖的阳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种惬意。听说他们都去弄花灯,那肯定都聚集在宽阔的地方。海棠钻来钻去,可劲儿地往没人的小路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山道之下。
咦,修得如此整齐的山道,想来肯定有人在此居住,也不知是哪个世外神仙?
反正只要不是叶英就行了,被他看见肯定又要把她按回屋里。这几天海棠已经观察出来了,叶英属于不出声亲自动手的类型,叶天霁那小跟班就一天到晚在旁边叨叨,仿佛是他家大公子的传声筒,他都三条腿了怎么还这么能叨叨?
总之遇到这俩人,她就别指望出来透气儿。憋在屋里,会把她憋坏的。
循着小径往上走,隐约听见了风震动的声音。她尽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山上走。前头有半圆的拱门,似乎真的有人住在此处。
她趴在拱门边,隐约能看见里头许许多多的银杏树。银杏叶子已经落光了,金黄的树叶落在地上,铺得厚厚的,本该在上头的积雪也变成了雪水。奇怪,为什么只有这里的雪化得这么快?
忽然一股骇人的气场从远处向海棠袭来,湿润的叶子“哗”的一下四散出去,好几片“啪叽”砸在海棠脸上,干净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了几道泥渍。
她擦了擦,袖子也变得脏兮兮的。哎,真倒霉。这里头住的怕不是神仙,是捣蛋鬼。
越发对里头的人感兴趣,海棠又往里走了一些,忽见金黄的叶子从天而降,把整个世界都染得不真切。而就在那如梦如幻的银杏叶之中,有一人身着白衣,亭亭而立于其中,束起的发随着风飞舞,衣袂亦然,仿若天外飞仙。
手中剑收起,被抱在怀中,他似是在观看这漫天飞舞的落叶,一个剑侠的豪情与温柔,大抵如此吧。
“叶,英。”
他回眸。
一把带鞘的随身短剑朝海棠飞来,海棠一跃将它接下,又见叶英后退几步,似是无事人一般抱着他的剑转身发呆。海棠又怎么能忍受这肆意的挑衅?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仍是选择以剑为枪,一枪上前,要刺他个措手不及。
病人就是病人。
叶英只一招就将她压制得无法反抗,剑之锋利,连她刘海的发丝也被斩断数根,即便是想挣扎也完全无能为力。海棠叹气,只能认输。
「叶、叶公子……」
咦?这场景……
叶英淡然道:“是你。”
语气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仿佛海棠的到来他早已预料,又仿佛无论是谁来,他都毫不在乎。见海棠没有回应,他主动开口,“在下,叶英。”
“啊!”
脑中涌入了大量的话语,叽叽喳喳在她耳边不停播放,太吵了,头都要炸了,“别说话了,你们安静些,别说话了!”
堵着耳朵,然而并没有用,脑内的声响越来越大,仿佛有千万根针同时扎在她的脑袋之上,疼得快要喘不过气,连倚靠着的温暖都觉得是禁锢是针板,恨不能赶快摆脱。
“海棠!”
吵杂的声音中,唯独这个沉着而又温暖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海棠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呼唤:“你是谁,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吵,头要裂了——”
“在下……”后面那句话她没能听见,又一遍呼唤:“你是谁?师姐,师姐,是你吗?师兄,张师兄……救我啊……”
“……英。”
“你能救我,你救我……”近乎哀求,她从未如此求饶过。太疼了,疼得她想吐,又觉得浑身不受控制,像个傀儡一般求生不得。
那最为温暖的声音却说出最为残酷的话:“不救,除非你叫我——”
不行,听不清,头快裂了,气儿也快喘不过来似的,她是不是要死了?
“叫我叶英。”
这一声如此清晰,混乱之中的海棠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被引导着喊了出来:“叶英——”
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她看见了战火硝烟,也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她仿佛是一缕游魂,低头便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躯体,正躺在血泊之中,双眼甚至根本没能闭上,胸前的箭与血,将银色铠甲染红,时间长了些,已经开始发黑。
原来自己是战死的。
“若子师姐,有玉师姐?古月,古亮,张师兄,你们还活着吗?”话音还没落,海棠就笑了起来,她都是一缕魂了,哪还能呼唤他们?若是真得了他们的回应,才不是好事。
忽然在远处,有一抹明黄跑了过来,似乎欲在尸与血泊之中寻找到什么。这是一具并不高大的身躯,仔细一看还有那么些熟悉。海棠好奇,跟着他飘来飘去,反正现在她是阿飘,他肯定察觉不到的。
那个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海棠愣了愣,他站在了自己尸体前。啊,原来是找自己的?她认识这么个人吗?
少年将她的尸体抱起,试图探测她的呼吸。海棠盘腿坐在他身边,笑道:“小兄弟,我死了啦,你别探了,我都变鬼坐在你身边了。”
小兄弟渐渐发生变化,个头变得高大了,头发长了,额头上的梅花开得更盛了。他抱着她的躯体,声音是那么的平和,“你曾允诺,一战归来,便与我共待海棠花开,共赏银杏叶落。”
他抬起头,怀中自己的身躯又被抱得更紧些。
“如今,海棠花开了。”
海棠突然落泪。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叶英。
“英哥哥!”
海棠猛然睁开眼,身体传来的温热感让她明白她不是鬼,刚才那个只是梦境。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她有印象,她来过这里。
“剑……冢?”
床铺简单,她身下垫了至少两床厚被,身上也盖着好几层棉被,周遭有烧着的火炉,仿佛要努力营造出温暖的环境。衣箱子就放在一边,隐约能看见里头放着的鹅黄色衣物,还有那把几乎不曾离手的剑,此刻也被放在剑架之上。
房门被推开,海棠脱口而出:“英哥哥?”
那人快步走进来,一言不发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她握着那人的手腕,眼底的澄澈让那人有些惊讶。海棠笑了,“我已经,想起来了。英哥哥,我想起来了。”
叶英合上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样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感受她的呼吸起伏,静静地享受着此刻的温存。
再次睁开眼,他的唇角已经勾起温和的笑意。擦去她脸上的泥渍,他的声音柔得如同春风一般,拂开海棠花:“嗯。”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切磋的事。”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海棠推开叶英:“我也记得我们未曾婚配的事。”
叶英突然觉得这个话题的走向不太对。
“最关键的是,我怎么记得,前些日子叶天霁跟我说,我在半年前就同你成婚了?”
等下,这不对劲!
海棠伸出手,狠狠地掐着叶英的脸颊扯了扯,“你呀你呀,你还是大庄主呢,竟然让叶天霁去骗忘记一切的我!你为老不尊!你上梁不正!你骗我!堂堂大庄主竟然要拐骗良家妇女?”
叶英的脸都被捏红了,海棠又有些懊悔,轻柔地抚摸被她掐红的地方:“你也不知道喊疼,我太用力了。”
叶英似乎毫不在乎:“娘子罚我,应当的。”
海棠觉得这大概是天打雷劈的日子才会让叶英说出这样的话。刚想完这句话,外头忽然炸了一个惊雷下来,海棠被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望向窗外。
——还真打雷了啊?
可下一刻海棠说出的话,对叶英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我们即便是好兄弟,开玩笑也要有界限啊。”
叶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偏生海棠的目光又那么的坚定。唇角浅浅的笑意霎那间消失不见,瞬时冷冽的表情把海棠给吓着了。她的笑容生涩又尴尬,似乎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叶英一言不发离开了屋子,“啪”的一下把门给关上了,力道之大是海棠从未见过的。海棠不明白她说错了什么,可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异样。
她记得叶英,她也记得她三度忘记叶英的事儿,她全都想起来了,从她记事开始到现在的一切,她都记起来了。只是这个叶英很特别,海棠清楚她和他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可他却总是陪在自己身边,在自己危急的时候会来救自己。
这样的,不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还能是什么?情人?不会啦,那种虚幻的东西她没资格碰,也不想去碰。
只是这个兄弟,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海棠落地,光着脚跑到门前,却发现门拉不开。她被关在房里了?不是吧,叶英怎么能这样?即便真的是情人也不能这样关人的啊!
海棠用力敲响房门:“开开门,英哥哥,开开门?”
心中生起害怕,可是叶英不会这样对她的,她坚信叶英不是这种人。这样的信任也是没来由,海棠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庄主是不会把人关起来的。
可门外,早已没了人。
叶英没想到自己关门的狠劲把房梁上一根连接木震得松了,竟落在了两扇门之间,硬生生把门从外头锁上了。门架子是精铁打的,锁上了要开就不容易了。他站在树林之间,浑身剑气卷起了周遭的树叶,眼见着要一发不可收拾了,海棠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我……我害了……你……」
四处散发的剑气又被聚拢,如今一切都已明朗,只是似乎明朗得晚了些,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正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忘却了一切。
脑海中的自己开始教训起了自己。
“叶英啊叶英,这是你第一次为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她不过是江湖中一叶浮萍,即便死去也并不会引起多大波澜。可叶英,你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和这个人共白首才做出的选择,你该知道你要承担的苦楚,如今在此恼她,又是怎么回事呢?”
「心、心剑……对、对不起……」
一切顿时明朗。
这个杞人忧天的丫头啊!她以为自己所悟的剑招停滞不前是自己的错?怎么可能呢……叶英承认确实是有些瓶颈,可这与她绝无关系啊!她为什么不问呢?
心情平复之后叶英折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门打不开了。她生气了,从里头锁上了?试着呼唤了一句,里面没有人回应。又唤了一生,仍旧是没有人回应。
房门外面没有上锁,只能是里面的插闩给插上了。叶英觉得有些不对劲,里头的气息很奇怪,明明有人在门前,却好似很累的样子。
手掌放在门上,内力汇聚在掌心,顿时房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地上大喘气的海棠。将她扶起,额头又开始发烫了,叶英随手把架上的披风取下将她包裹好,抱着她轻功一跃回到了藏剑山庄。
谁知这一反复,就烧了足足半月。时而退烧,时而发热,从一开始的还能出门溜达带着叶婧衣瞎逛,到后来的脊梁骨发疼根本无法起来,情况愈加严重。刘徵多次试药,却均以失败告终。扬州城的吴思远也来看了,根本束手无策,只得修书一封去了长安,寻了他认识的一位年少有为的医者而来。
期间长安盛神针大夫来给婧衣渡了一次脉,也给海棠看了一眼。只看了她一眼,盛大夫便断言自己无法医治。
正月就这么过去了。二月初春,一场倒春寒让西湖又下了一次雪。天策府众人最后留下的只有张跃和胡若子,其他人都先回去了。这天海棠醒来,气色不错,趁着胡若子不在房里,就这么穿着中衣溜达出去了。
外头在融雪,很冷,海棠知道这样不好,可她已经受够了躺着起不来的日子,即便脊梁骨在阵阵地疼,她还是要出门去。未曾消融的雪,院子里意外的有些香气,定睛一看,竟是种在花盆里的海棠花开了。柔弱的花瓣被冰雪覆盖,竟隐约有几分傲骨。
这株海棠也算是命硬了。海棠禁不住想,到底是海棠花命硬,还是她海棠命硬?
有一人站在雪中,抱着剑,就这么看那棵海棠。
不是海棠花命硬,而是今年这个院子一直在烧地炕,这海棠花放在屋旁天天遭热气,提前开了。再次落雪那日,叶英想起了这株花,不想它太快凋零便内力把它给封了。
*
“叶、叶公子……”
“是你。”
“那个,叶公子,还没说过呢。我叫海棠。”
“在下叶英。”
“叶大公子,我问你!”
“嗯。”
“我问你,我们成亲了吗?”
“不曾。”
“那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你看光了,你负责啊!?”
“好。”
“海棠。”
“嗯?”
“英,倾慕于你。”
“织纤云以为誓,填银河以为约,托飞星以传情,搭鹊桥以相聚。若是汝心正如我心,比翼双飞笑傲江湖。海棠,你可愿?”
*
他抱着剑的模样从来没有这么清冷过,就如同这倒春寒降落的雪一样,明明是一门之主,却是那么凄清单薄。他的肩头已经积了白色的雪,也不知道他在这风雪之中站了多久。过往的记忆都还在,唯独对叶英的模糊不清。可她觉得,即便过去的回忆都不要了,这样的他,总想让人上前去抱抱他,心疼他,问他冷不冷。
这个男人,如果自己未曾爱过他,那她愿意试试动心;如果自己是真的忘了对他的情,那么她愿意再一次爱上他。
所以海棠选择了笑容。
“织纤云以为誓,填银河以为约,托飞星以传情,搭鹊桥以相聚。若是汝心正如我心,比翼双飞笑傲江湖。叶英,你可愿玉成我心?”
叶英回眸,清冷的眼中带着灼热的光,可惜离得太远,海棠看不见。
“我虽不记得旧日情谊,若从头再来,于你而言着实残忍,那么,我就把过去记住,从现在开始喜欢你,可否?”
叶英彳亍而行,这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犹豫。
海棠立于廊下,叶英抬头。
她伸出手,掸去他肩头的雪,“我们慢慢来。”
叶英将身上的荷包取下,放在她的手中,“好。”
里面装着二人的两束头发,是在长安城交换的。海棠打开看了,又把它按在心口,“我也有一个,是吗?我好像把它放在西八坊的家里了。”
蓦地被横抱而起,海棠没有挣扎,而是尽力在适应这种亲昵。叶英把她放回床榻边,用她枕边的那支发钗随手挽起一个发髻。这支发钗是他娘给海棠的,海棠估计不记得了,索性不告诉她,免得她被吓到。
“我们,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恭喜叶天霁摆脱拐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