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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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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峥深吸一口气:“不是说广州繁华不复吗?”
赶车的裴迪侧头看见沈峥从布帘里探出来的脸,终于憋不住笑了。
“林夫人,要不要看?”
沈峥满面春风地扭过头来问伽蓝,伽蓝见他笑得明媚,也点点头靠过来。
方才驶过闹市,三人无不掩人耳目从吵吵嚷嚷叫卖砍价的声音里屏息冲出来,如今抛下身后各色珍奇货物,沈峥才一透气,就被面前情景吓了一跳。
帘外是浪静连天,万舸汇岸,四面八方的巨大风帆参天映日,一眼望不到头,其中又有千百船舰往来不绝,各色各式的海船舳舻相接连绵数里,货积如山,恰逢天光开明如匣镜初出,只觉得四海风云都朝这港口汇聚而来,激荡吹拂,晴空下如长云垂天涌动不止的,正是海上争先入港的船舶,时有宝犀织锦,华毯奇香,人流熙攘船行繁忙,四方语调不绝于耳,绝对的风涵四海,帆聚八方。
沈峥干脆将帘子打起来,斜坐在车边,再瞥一眼裴迪,正含笑看着远望海上,海风吹动鬓发,他稍稍低头,眼里的神色,就像是凝望着亲切之人的脸颊,浅浅眷恋。
沈峥看他一会儿,刚想开口挤兑他,裴迪就抢先道:“小峥,你还是放下帘子吧,车里两个绝世美人,太惹人注目了。”
沈峥听了,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伽蓝,拉下帘子。
裴迪甩鞭,马车一转,帘后立时传来沈峥的声音:“去哪?”
裴迪笑:“如今虽然去报到,还是要另寻住处。”
说罢已经忍俊,果然沈峥想到什么,惊惶地:“你要住哪?”
“法性寺啊。”
沈峥一句话都没说,翻出盒子来就开始易容,原本脸色苍白的伽蓝看了,也笑了起来。
拐角的风吹开帘布,晨光顺着缝隙漏出几道,柔柔地落在伽蓝被吹动的发间。
伽蓝低下头,想起了海风寒凉。
*
古木参天,檀香隐隐,偶尔一两个沙弥走过,树上碎叶飘落在身后,清静宁和之外,隐有妙趣。
伽蓝盈盈起身,斟好了三杯茶。
裴迪有些奇怪地看看她,问:“林夫人好多了?”
今日的伽蓝尽管看上去一如既往地苍白嬴弱,脸色却没来由地容光焕发,本就美艳惊人的面容越来越有些语笑嫣然的味道。
伽蓝放下茶壶,合掌躬身:“谢谢大人。”
其实她一介女流,本来不方便进寺的,谁知他们三人才入正殿,伽蓝当即跪拜,似乎还用了伽蓝海洲的祷祝习俗,虔诚之心,令一旁的僧人连连颌首,同称佛缘。于是三人就这么住在殿后的别院中。
裴迪听她称谢,刚要答话,只见伽蓝转过头看向佛殿。
墙外古木掩映中的主殿殿顶琉璃金黄,巨鸟的羽翼一般铺展开来,如鸾凤之翔,又有大鹏之灿烂,绿树之间香火烟色飘散。
她嘴角噙笑,眼底似有忧伤,眼睫稍弯,娓娓说道:“大人莫怪,奴家在寺庙里长大,觉得这里很好。”
这个女苦守孤岛十年,眼下又是漂泊不定,方才见她虔诚,如今到了从小熟悉的环境里,,这份安然与欢愉,裴迪想象得到。
“夫人高兴是再好不过了。”
他喝掉自己那杯茶,拂去悠然落在石桌上的叶子,看向那未动的一杯,疑道:
“要这么久?”
伽蓝看看那杯子里新茶初煎的颜色,问道:“大人,沈公子为何要易容?”
裴迪笑:“他从前在这里名气太大,不好露面。”
——“哪位郎君,又背后笑人呐?”
树后人影一转,转出白衣公子,笑带春风。
裴迪不理他,一指那茶:“快喝,都凉了。”
沈峥拿起来喝了一口,讶道:“这时节哪来的诃子?”
说罢抬头看树,果然连花都没看到。
原来杯中并非茶水,而是诃子煎汤。
这是寺里的井水特制,新摘诃子磨碎,与甘草同煎,诃子清香甘美,本市酿酒之用,所谓的三勒浆,也是借了它的一份香芬才可扬名。
诃子树本非广州土产,据说是三国名士携来种植,大概是气候所致,如今广州一带所产诃子都是涩的,惟有寺里所结味道极佳,且都是上品,所以院僧对这寺里独有的诃子汤也宝贵得紧,非贵客不供——何况现在是初春时节,就算岭南天暖,也不会这就结了诃子啊?
裴迪笑笑,让他放了杯子,又给他斟满。
“寺里冰藏的,没想到还这么新鲜。”
沈峥假意皱眉摇头:“还有冰窖,寺里真没少收香火钱,偏还拿出来孝敬裴公子,呀呀。”
裴迪手里的杯子才刚放下,沈峥就接着絮叨:
“……有钱有势,有钱有势啊……”
正斟水的裴迪有如风声过耳,仍是一脸自在,放下壶才道:“若非沈二公子借势,裴某哪来这么大面子。”
玩笑正欢的沈峥听了,预料到什么似的撇撇嘴,裴迪果然悠悠说道:“岭南海岸,有谁不知沈——”
“阿迪,你……当心隔墙有耳啊.”
裴迪抬头看向几乎要过来捂他嘴的沈峥,笑得甚是开心。
伽蓝不知就里,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抿嘴而笑。
“说起来,清茶古寺,谈笑风生,你好自在。”沈峥低头喝。
“沈公子妙计甚效,如今海上更是热闹,没时间顾及在下。”裴迪低眼看着杯道。
“如果……只有一支打过来呢?”沈峥唇一勾,饶有兴味。
裴迪笑笑:“如何?”
“这么放心,还是……不是他就好?”沈峥跟的这句,也暗中了他自己的担心。
裴迪点头:“海岸封锁的日子不远了,再说,他也不会。”
“是啊,不然怎么叫‘好看云涛笑凌烟’呢。”沈峥乐道,裴迪也瞅他一眼。
那样的话,我们坐等那个诱饵好了——可是眼下他怕还腾不出手选这个诱饵。裴迪啜一口茶:“诃子好香。”
沈峥听了,缓缓点头.
“不是舌香,不是果香,公子心香啊。”
喉咙一梗,裴迪终于一口水呛得连咳不止,沈峥慢悠悠说出这句话,正斜倚石桌,坐在那里笑嘻嘻地欣赏他被呛到的样子。
一旁的伽蓝伽蓝强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裴迪好容易喘匀了气,无奈笑:“好在没让僧众们听到,不然你易了容也会被赶出去的。”
沈峥见伽蓝笑得少有的开心,侧头问道:“林夫人也知道这句子?”
伽蓝转盼,笑得精巧:“奴家也听过中土佛经。”
“噢?那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不是法性寺么?”
沈峥点头,抬手蹭了蹭下巴:“这里,其实是禅宗六祖受戒的地方。”
所以,六祖泉下有知,怕是恨不能把我给赶出去。
“啊?”伽蓝惊奇得连脸上都擦过一丝红润。六祖受戒在这里,那达摩祖师的菩提,也在这里了?
“真的,夫人想看,在下带你去就是。”沈峥头一次见她这么高兴,连日里见她身子虚弱,也多有恻隐,于是二话不说就起身带她游寺去了。
裴迪微笑地看着二人身影。
林夫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她此前几乎从未踏足中土,为何会对中土佛教如此了解,从前只道她是虔诚,可是当日面对冯家人的伏魔印,还有一拂扰破对方内息的招式,一个普通的海洲女子,就算是贵胄千金,也不会身怀这种奇特的武功。
他移杯就唇,诃子入口,唇齿留香。
抬眼之时,有僧人扫地,他放下杯子端详了会儿,轻轻唤道:“圆通师父?”
那僧人诧异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那壶诃子汤,瞪大眼睛:“裴公子?“
裴迪点头莞尔,当年那个担心受比丘戒时被法师问住的沙弥,也不似当年青涩了。
“小师父好。“
“阿弥陀佛,公子好。”
欣喜的圆通乐得放下扫帚,合掌答话。
无偏无阻,自在圆通,这法号当真起得好。裴迪看着他低下头去,想起这么一句话来。
从前有个人同他树下品诃,谈论着广州城里那个手刃弃城官员的杀手,拉来圆通打听消息,于是就此认识了这个扫地的小沙弥。
如今人事变迁,各自散落江海,唯有圆通还在此处参禅洒扫,到底是世外之人呢。
圆通虽是出家人,仍免不了颜色欢喜,好奇地问了一大堆事情,裴迪无不有问必答,直到圆通看看日头拍拍脑袋,说要赶快扫地。
裴迪看着他扫地的身影坐下继续喝茶,心里却奇怪的有了一种松口气的感觉,跟圆通说话,怎么会这样的?
茶中倒映树影,他想了想,对自己微微摇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该给赵都护写封信,要他协助海防,准备封禁边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