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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贺玄轻轻吐了口气,将风师扇插回腰间,拂净身上的砂砾。他做这些的时候,师青玄就冷冷地站在那里,一言未发。

      “你……”贺玄想问“你最近如何”,但看着师青玄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又咽了回去。

      满腔怨怼,看到他的一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当初说一刀两断的不是你吗?又回来做什么。”师青玄踩着一个碎掉的凳子,居高临下说道。

      贺玄道,“那不作数。”

      “为何?”

      “你骗我。”

      “哪次?抱歉,太多了,记不得了。”师青玄漠然道。

      贺玄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师青玄见状,唇角勾起一个冷笑。

      “说完了?说完就滚吧。”

      贺玄深吸一口气,道,“你的毒未解。”

      “解了。”师青玄冷冰冰地道,“我看上去哪里像是没解的样子?”

      他又嘲笑道,“就算没解好了,我现在闭关修炼,不日就要飞升成仙。什么水娘子火娘子,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想要讨那三道气运?”

      贺玄沉声道,“我不悔。”

      “那就滚!滚回去!”师青玄大声喝道,双目暴突,四周的黄沙顿时又有隐隐暴动之势。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贺玄本来担心他,却被这样斥骂,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火气,道,“师青玄,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

      师青玄敞声笑道,“我就是不识好歹,你第一天知道么?”说罢便翻了脸,喝道,“别让我说第二遍!快滚!”

      贺玄心头升起一丝异样。师青玄素来眉语目笑淡然自持,纵然在决裂那日,也未如此暴躁失态过。“你怎么了?”他道,踏前一步。

      然而此时,就仿佛要和他作对似的,天际忽然传来隆隆雷声。贺玄一怔,抬眼望去,只见一层浓郁的鬼气,如同鲸波鳄浪,从北漠黑漆漆的夜色里喷涌而来。

      “什么东西?”

      师青玄没有回答,他阴沉沉抬起脸,望着那愈加接近的鬼浪,苍白的面上聚起一层可怖的黑气。

      “烦人的杂碎。”他喃喃道。

      他五指聚拢,往上一抬。只见得夜幕之中,沙尘骤起,罡风化刃,如同一柄森寒的剑,朝那潮水一般源源不绝的磅礴鬼气斩去!

      北漠民风彪悍,北境鬼怪更是性情张狂,桀骜难治。师青玄坐镇大漠,一张结界隔绝了仙界是非,却挡不住群狼环伺。如今铜炉山开,万鬼躁动,闻风而动者厉有之,恶有之,凶亦有之。大小妖魔,齐聚一堂,虎视眈眈。贺玄有些明白他那结界是防谁的了,不过撤了不到两炷香时间,这些魑魅魍魉便忍不住蜂拥而上,显是蓄谋已久,势在必得。

      只是,纵使千人来往,在绝境鬼王手下,也不过如砧板鱼肉,砍瓜切菜一般作弄罢了。贺玄眯着眼睛,只能见到那白色身影衣袂翻飞,在漫天狂沙之中巍然不动。而天边不断传来鬼怪哀鸣和劲风嘶声,他方才明白,刚刚招待他的那卷风沙真的是手下留情的。

      师青玄侧过脸,“看呆了?”

      “……”

      “我手底下的性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道我是什么良善之辈么?”他背过身,慢声道,“当然,还是比不过你们上天庭的神官,要当神仙,先屠城。”

      贺玄道,“你是亟待飞升之人,不宜多沾杀戮。”

      “哼!”师青玄发出一声嗤笑。若是往常,他定是要和贺玄大大理论一番的,但此时却不知为何失了兴致。

      滚滚暴风狂沙形成一个空心的漏斗,将蜂拥而至的群鬼碎成了渣滓。此时整片鬼漠群魔乱舞,号天动地,唯独隔开流风鬼府这幽静的一寸方圆,裁出一隅与世隔绝的岁月安好来。虽已时过境迁,却教贺玄蓦然回想起那日,同样是在此地,二人月下对酌把酒言欢的场景。心中莫名浮起四个字:花好月圆。

      就在此时,只听“咻”的一声,师青玄身旁那棵倒下的树上忽然窜起一层黑雾。贺玄眼疾手快,叫了一声,“当心!”

      那显然是一层鬼魂的怨灵,想来是俯在了死去的树上,方才逃脱了鬼王吞天没地的沙暴。

      师青玄嗤道,“要你多嘴?”便以扇为匕,脚步丝毫未动,反手往那漏网之鱼刺去。

      然而,那扇子出到一半,竟松脱了手,往外甩了出去!贺玄一惊,掷出风师扇,将那黑雾刺穿的同时,在半空中截下了鬼王的骨扇。两把扇子撞在一道,掉落在地,发出“乒乓”的脆响。

      贺玄顾不得去捡扇子。“你怎么了?”他喝道。

      ——却见方才还骄傲跋扈不可一世的鬼王 ,突然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他头垂着看不清面容,可撑在地上的手在猛烈地颤抖。

      贺玄起身要过去,然而对方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却是面色狰狞,目眦俱裂,眼中似燃着两道薄火。他吼道,“滚!”

      贺玄没理会他,三两步上前,强硬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却惊觉此人本该冰凉的皮肤烫得吓人,低头一望,只见鬼王双目大睁,眼角泛起血丝,面白如纸,冷汗直流,和那日在风师殿中毒发的景象如出一辙。

      “果然……”贺玄沉声道,自己的猜想被印证了。他立刻当机立断地渡去了一层柔和的法力。

      “这些天,你一直自己忍过来的?”

      师青玄却丝毫不领会贺玄的好意,大叫一声,狠狠推开了他。

      “你想叫我们都死在这儿吗!”他怒喝道。

      果不其然,就刚刚这一会儿工夫,那原本高远的漏斗已赫然靠近了许多。师青玄跪在地上,艰难地朝他的流风扇一步一步爬过去。贺玄下意识地不让他碰扇子,却听师青玄朝他吼道,“滚开!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

      风师一怔,口腔中泛起一阵苦味。他既不愿他忍受痛苦,又怕被那蜂拥而至的群鬼撕成齑粉,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僵立原地,当真是进退两难。

      师青玄好不容易摸到了扇子,深吸一口气。他的手颤个不停,俊美的面容扭成一团,哪有半点平日游刃有余的样子。贺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展开流风扇,和夜空中那哭号的恶鬼凶妖斗法斗勇。那原本俊秀白皙的面容,笼罩着一层青黑的鬼气,两瓣娇嫩的红唇被他咬出了鲜血。身体分明颤抖似筛糠,眼见站也站不住,可那五指却牢牢的攥住流风扇,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能教他松开。

      他周身涌动的鬼气太过杂乱,将那些残破的桌椅、树枝击得四处横飞。这一幕,想来这些日子经常发生。他那原本整齐雅致的后院如何会变成这幅残破模样,也是水落石出了。

      贺玄指尖触到自己的扇柄,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然也在抖个不停 。他深恨自己帮不上忙,这才了解当年师无渡重伤时,束手无策的师青玄,究竟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长夜将尽,又好似夜幕将息,鬼气终于消散,漫天沙尘也逐渐沉寂下来。只听得“啪”一声 ,师青玄的扇子脱了手,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贺玄上前两步,道,“师青玄!”

      只见那人紧闭双眼,冷汗涔涔。一张脸白得像纸,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牙关紧咬,似是不愿漏出呻吟,但那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有多么的痛苦。

      贺玄不再犹豫,一股醇厚的法力立即被他渡了进去。

      师青玄长嘶一声,他原本想挣开贺玄,但刚刚一战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此刻“火娘子”发作,痛入骨髓,他根本无法抵抗贺玄的动作。

      那柔软的法力在他体内流转,宛如一股冰凉的清泉,又似一口醇厚的温酒。贺玄低垂着眼,感受着自己的法力在他体内游走,抚慰他重创的血脉。

      不知过了过久,师青玄方才睁开眼,颤抖地推开了贺玄,用的力道明明不大,却仿佛竭尽全力一般。

      他想要坐起身,却在屈腿时打了个趔趄,“咚”的一声复又摔倒在地。他甩开贺玄伸来想要扶他的手,挣扎片刻,便自暴自弃地躺回了地上。

      “你满意了?”他仰面朝天,哑声道。

      贺玄道,“满意什么?”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你满意了?”

      师青玄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那未解的毒,还是胸中泛起的层层郁愤。

      他想将贺玄赶走,便是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分开时说好互不相欠,他便想要叫贺玄看看,师青玄就算命不如他,用那一条烂命,也能够飞升成仙,也能够活得恣意痛快。

      ——可他没能够。非但如此,还在他面前将最狼狈难堪的一面暴露出来,甚至蒙他出手相救 ,不得不承他的情。

      “对,我就是没用。我拿你的气运,贪你的神格,可我还是做不了神仙。”他不看贺玄,盯着头顶广阔的夜空,仿佛赌气一般说道,“把神位和气运给了这样一个废物,可是浪费?可有后悔?”

      “为什么来找我?我哥叫你来的,是不是?”他转动目光,看到贺玄眉间一跳,心下了然,“哼……我就知道。若不是兄长,你怎么会再看我一眼。”

      他扬起头,望着层层乌云后那一轮弯月,似乎在透过月亮,注视着天上的什么人。

      “我告诉他……几百年,等了几百年。几百年的死别生离,几百年的剥肤之痛。我们终于……终于可以一起当神仙了。”他低声说 ,“他做水师,我做风师,我们可以同殿为神,共治风水……骨肉团聚,再不分别。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可他……却不高兴。”师青玄悲凉地笑道,目光落到贺玄脸上,“我看出来了。他不高兴。他只认同你。我就算是他的亲弟弟,就算他爱我,我爱他,我也无法和他并肩而立。我只能做一只阴沟里的鬼,只能在底下仰望高高在上的你们。我纵然掠来了你的神格,也替代不了你。我……做不了风师。”

      他的眼角通红,分明是要落泪的模样,可眼中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贺玄看得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厌我入骨,甚至不惜将气运剥给我,也要和我算个两清,一刀两断。……当然,这也是我活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为了我哥,你竟然宁可掉头折返,冒死闯我的淘沙阵。命格说不要就不要,气运说给我就给我。为什么?你分明……你分明厌弃我,憎恶我,可为何还要这样施舍我,怜悯我?你想要我的感激吗?”他语无伦次道,“我不会……我不会感激你的!别想!别想……”

      年少成名,春风得意,风师贺玄由人及仙几百载,从来都是凭高望远,游刃有余的。大到他宫观的玄袍神像,小到风师殿门前一株松柏,都仿佛不挠不折地透出一股浩然正气来。这样的人,就算是对师青玄一个恶鬼邪神,竟也能不计前嫌地释出善意。

      可他罪大恶极,卑鄙无耻,就连这份善意,也不过被他筹谋利用了个底儿掉。初见时的惧怕、嫉恨和仰慕,在铜炉山十二年的烈焰焚身之下,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执念。他高高在上一生顺遂,又和自己敬慕而不得的兄长同朝为仙上百载,而自己只是一只阴沟里的鬼,注定和天神殊途。纵然用尽千般手段,也无法和他比肩。他配不站在他的兄长身旁,更加配不上贺玄给他的神位。

      倾酒台下气度高贵、出手阔绰的贺掌柜,铜炉山前裹血力战、宛若修罗的风神官,和此时站在他面前、面色复杂的黑衣道人,三个影子逐渐重叠起来,变成脑海数百载挥之不去的身影。师青玄陡然觉得二人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从为人时的煞星和巨贾,化鬼后的“凶”和风师,到如今鬼蜮里的鬼王和散仙,他们分明根出同源,共修风道,分明是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生辰,怎么就生了截然不同的命格,成就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贺玄敏锐地察觉他的体温愈加灼烫,本来雪白的脸庞变得通红,眉间那点朱砂的颜色亦是越来越深。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潜心修炼。却一直无法飞升的缘由吗?”鬼王声音嘶哑,热息断续喷在贺玄的颈子里。

      想那血雨探花飞升之时,出身贫苦,历经磨难,可谓是既无天时,也无地利。可他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成仙了,按照贺玄的话,就是逆天而行。

      师青玄却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愿?

      鬼王的眼神仿佛蒙上一层雾水,面颊带了些不正常的炙热。

      “他们道与我说……成仙……即是要了尘缘,断执念。破迷启悟,方能得道。”他扯着贺玄的衣服,低低地道,“我破不了。我成不了仙。”

      贺玄被扯着领子,靠得极近,近的可以感受到师青玄喷吐的热气。他心跳突突加快,呼吸亦变得急促。他哑声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身底下那人,睁着一双蒙了水雾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的眼底。里面有沉淀了几百年的化不开的痴念和顽执,深得仿佛要教他溺死在里边。

      “我的尘缘,我的执念。我的贪嗔痴,怨憎会……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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