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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过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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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子!”罗舒连忙跑来,“寻你半天,倏地就不见了,我担心你找不着路。”
蔺安见了幼瑾,便走上前去,掰开他的手,将连环搁在他手心。小孩又惊又喜,几乎要跃起来,他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蔺安,高声道,
“二娘子神通广大!多谢二娘子!”
蔺安便笑,难得有些难为情。
“小公子此言不虚,二娘子本就神通广大。”结梧微微笑道,“昨夜书房走水,也幸亏二娘子如降神兵,否则不知那火要烧到如何时候。”
蔺安仍旧笑,
“没帮倒忙就好。”
一路走到一处亭榭,结梧朝蔺安做了个礼,讲道,
“今日多谢二娘子相助,若真丢了那玩意,惹得小公子哭闹,我回去还不知如何交待。”
“举手之劳,妹妹不用见外。”
旁边有道石径,树丛掩映着,结梧抬手朝那边指了指,道,
“那我就先带小公子回去,二娘子慢走。”
“再会。”蔺安道。小孩已经转过身,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再会。”蔺安又朝幼瑾道了一声,而后结梧便将他牵走了。
蔺安便同罗舒沿着廊屋继续往前走。二人沉默了一阵,使得鞋履踏在石板上的回响尤为清晰。直到穿过回廊,蔺安转头看向罗舒,问道,
“罗舒,你同我讲,那小孩为何会怕你?”
罗舒闻言有些惊愕,她支吾了几声,好像要说什么。
“我不做什么,你同我讲便是。”
罗舒犹疑少顷,便与她讲。两年之前,有一段时日,幼瑾尤其难哄,众人变着玩艺讨他也不见他高兴,唯独看人斗鸡时有兴致。罗舒与他见过几回,偏就得他喜欢,郭夫人就令罗舒陪他,天天同他博戏。直到有一回,有只斗鸡无端四处冲撞,霎时便直冲幼瑾而去,惊得幼瑾从那中堂的二楼翻了下去,摔伤了腿。原本罗舒在齐夫人底下,那之后,微馥历便罚她到厨屋去烧水洗菜,直到余蔺安嫁进府,才将罗舒调出来服侍她。
“是大娘子叫你来的?”
罗舒颔首,
“是。”
蔺安有些无奈。微馥历不喜欢罗舒,又叫她来侍候自己,倒提醒自己小心些。
“郭夫人呢?她使你去的,就不曾说什么?”
“只扣了一半月钱,其余没说什么。”
“大娘子要罚,齐夫人也保不了你吗?”
罗舒讲道,
“此事与她本就不相干,反而是我牵连夫人......况且,只要是大娘子定夺的事,基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讲的话这么作数?”蔺安问。
罗舒听出话里试探的意味,于是并不遮掩地讲道,
“内院的事都是大娘子在管,大多时候并不经由两位夫人裁断,我们最不敢冲撞大娘子......本不该讲这些,让大娘子听见定是要罚的。”
蔺安会意笑道,
“秘而不宣,这你放心。”
罗舒点了点头,少顷她道,
“所以......幼瑾的事,我并非有意为之,望二娘子相信罗舒。”
“我信你没有用处,又不能替你翻案,他人如何想你,我不能扭转。”蔺安讲道,“但至少我不会刻薄你,平日交予你的事,你莫觉得厌烦就是。”
罗舒连忙颔首,讲道,
“二娘子吩咐便是。”
少顷,二人已经走到东院,蔺安忽地想起什么,便问道,
“好端端的,那斗鸡为何就冲撞人?”
“我也不知......我记得......”
罗舒正要讲,见温夷贞就站在门口,便不再说此事,只朝他做了个礼,
“二公子好。”
“你先进去罢。”温夷贞又看向蔺安,“昨日休息得如何?”
蔺安颔首,
“一身轻松,只是昨夜有些失态......还是多谢二公子照顾。”
“大娘子呢,可有再为难你?”
蔺安摇了摇头,
“没有。”
“当真?”温夷贞问道。
蔺安认真地凝视着他,
“当真。”
温夷贞便笑,
“想必如此,我见眼儿这般神采——是因何事高兴?”
蔺安微愕,她见温夷贞看着自己的脸,便抬手拭了拭鬓角,刚才追得急,已起了一层薄汗,脸上也晕红。蔺安见他仍看着自己,便道,
“刚才追了狸奴,少时与兄长也常这般,不免想念。”
温夷贞闻言道,
“你从前做什么,今后也做便是,不必想念。”
“当真吗?”
“你昨日问,该做什么。你从前做什么,今后便做什么。”
蔺安沉吟片刻,道,
“我寻常练枪,但从前的枪已经弃了,在罗灯寺外的竹林。”
温夷贞言,
“马厩往东有一处宽阔地,架上陈有刀兵,枪大约二三柄,你且试试是否趁手。从前那柄,过几日我带你去寻。”
“多谢二公子。”
蔺安朝他施了一礼,又听温夷贞言道,
“令妹妙枝的去处我已叫人寻了,她如今籍隶教坊,我会遣人照料,你不用担心。另外,府里最近也添了些人,你寻常看不见,但只要是在府内,他们能够护你安全。”
听闻阿妙已经寻得,蔺安有些惊喜,她再郑重地向温夷贞行了礼,讲道,
“多谢二公子!”
“分内之事,不必拘礼。”温夷贞笑道,“知道马厩如何走么,让罗舒与你一道。”
“不用,走过一次,大约知道路。”蔺安讲完,看着温夷贞。她有种错觉,似乎温夷贞将永远对她报以这样的神情,温和的神情,但永远都好的温夷贞,让她感到忐忑。少顷,蔺安再施了一礼,道,“眼儿告辞。”
正值日中,长秀坊内车马喧阗。在一旅邸内的二层,可闻喧哗,但已算得上静。走廊尽处的房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两个人。一人年龄较长,身形清瘦,着青麻,挽着高髻,身侧是年轻家仆。
他阖上门,理了理衣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家仆便道,
“再过两日就是望日,裘公待那日谒见圣人,不用多走一趟。”
“此事迫在眉睫,纵使昼夜赶到这里都已费去四日,岂还能等这两日。”
裘公愁容,眼下青黑一片,他轻声复叹道,
“今日必须谒见姜右丞相,请他将信传达给圣人。如今不知城中境况,要再耽误,便不可再挽回。”
甫一说完,拐角的楼梯处便上来一个人。那人着莹白云锦袍子,提着一盅酒,信步朝二人走来。走廊并不宽绰,裘公不免将人打量了一番,对面那人也望着自己,视线又落到手上,他这时才发觉手里仍攥着函牍,便急忙将其拢进衣袖里。
那人迎面往前走,直到走到隔壁房前,便推开门进去,又关上了门。
长秀坊往东南七八里,迫近城门有一座宅邸,山池堆叠,形容堂皇,此为柳宅。柳仲殷,为前右卫上将军,有二位夫人,一为季氏,二为姜氏。长子柳敏为齐阳公主驸马,授梁国公,与公主有一子,名晦。次子柳胤天为姜氏庶出,随柳仲殷征战,加冠后授骁骑尉。长女柳百迎,也习刀兵,坊间称三娘。
八年前柳仲殷战死,次子一并折损,柳敏此后领了安南务使与一散官,接掌部分兵权。
宅邸数十公顷,池馆错落,再过两日即齐阳公主生辰,届时,半个长安的高门都将会集于此。
一名年轻人从环廊绕出,而后疾步穿过池园走进正堂。正堂当中坐的便是柳敏,眼角细长眉弓高峻。他撑着额头,面前摆着经史,桌角有一炉香。越青括向他行了一礼,道,
“国公,尚书省收到函牍,六日前宣广在继州起兵,两日便攻到曲县,曲县县令赴京要面见圣人,请求援接。曲县是下往隆州的关口,曲县一破,隆州会很危险。”
柳敏闻之,道,
“只消息就传了六日,继州没有人吗?”
“出不来。”越青括回,“第一日便封了城,曲县被围时,裘垣恰好在城外。”
柳敏垂着头,他沉默了一阵,又忽地冷笑,
“宣广......一介马夫,都是姜芝行惯出来的人,我说过养鹰飏去,是他不听劝。”
“按照函牍,宣广至少有十万人,就算圣人下了诏令要剿灭叛军,城里也拨不出这么多兵马,需从南边与西北调转。连李时闻也只九万人。”
“他要见圣人,姜芝行准许了?”
“准许了。”越青括道,“姜右丞相言,宣广只是个纸架子。”
柳敏鄙薄地笑,
“他不知他手底下的人才是纸架子,打什么。”
“倘使圣人知晓此事,这件事或许会交到国公手上。”
“那就不让他知晓。”柳敏淡然地回,“可知那县令的去处?”
越青括回,
“方才遣人跟了,至于函牍,会交予庚旋处理。”
柳敏又少顷无话,指节在案上点了点,
“宣广......我不想跟他交手。先放任他咬群,或能将朝野事势改换。你知而今网已勾成,从里要往外破开,很难。而宣广虽草莽之流,却并无其中牵扯,能从外将这张网撕开,到那时,我并非讨不到好处。”
越青括施了一礼,
“我明白了,国公。”
“然此事圣人早晚闻知。一旦诏令,没有调转兵马的时间,仅凭城里这些好逸恶劳之辈,如同卵与石斗。还有李时闻......他必定会出手,因而调兵一事,我需先他半步。如今能调的只有西南,行军也需至少五日。”
“再者,”柳敏继续讲道, “安南那位都护已告假半月余,自称抱恙已久。”
越青括闻言,问,
“他今日可否到朝?”
“今日到朝的是温夷贞。”
“是那二公子。”越青括言,“久闻其名。”
柳敏神色很淡,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讲道,
“不管温鼎年是真病了还是有意推诿,西南都不可无人。即刻将此事告与温鼎年,只道曲县危急,今日便令他启程,其他勿要传扬。”
“倘使他仍旧推脱?”
“西南军马二十一万,远胜京内,足够让人以拥兵自重称。此番令他调兵回京,反倒是在帮他,温鼎年必须领这人情。”
“如此。
“我明白了,国公。”
越青括朝他一拱手,旋即转身离开了正堂。
酉时三刻,天已经灰暗,长绣坊内仍人影攒动。男人靠窗,手撑着脸,酒盅搁在膝头。一个时辰前,他在楼底饮了两盅酒,又提上来了一盅,虽即入夜,男人着一件薄锦,尚且不觉得冷。纸窗挡不了坊间的喧阗,绵密的人声起伏,含混不真切,他凝视着头顶的横梁出神。
“韩十饮得以自保五十年,如今五十年已经到头,你仰靠他,冰山却易倒。
“你这么年轻,该有自己的揣度。只是,时势变换,你不能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李时闻的话在他耳旁盘旋了一天,男人心里也在盘算,选什么,他选不出来,于是信步游荡,路过坊间选了喝酒。
提上来的那一盅也已见底。由于过分思虑,只三盅酒,他反常地感到昏沉。坊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黏重,迷离之际,他忽地听闻一声桌脚擦拽的刺响,隔着一道墙,紧接着是瓷杯清脆的迸裂声,下一秒窗门有了响动,这一下足以牵动神经,男人忽地起身,手肘猛地顶开窗,旋踵间从袖里飞出一根冷针,却只堪堪钉在隔壁窗台上,那里的人影一闪不见。
男人回想起午时同那二人的碰面,大约猜得那人是冲着谁来,于是疾步出了房间,去推隔邻房门,发觉上了锁。他急促地叩了几回,高声道,
“小友,可否需要帮忙?”
不出所料,没有人应答。少顷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男人旋身回房,提了包袱,推窗一腾身便翻落到外檐,接着从隔邻窗台跃进了房间。扑面即浓重的腥气,他见一人仰倒在榻上,胸前刀口涌血,那人正是裘垣。年轻僮仆腿都软了,只瞠目结舌跪在旁边,对男人的突然出现没有反应。
男人俯身查看裘垣,见其额上布着密汗,唇甲已呈绀色,接着拾起一块碎瓷将其上衣划开,他端详少顷,又褪其鞋履,从袖里牵出一卷布搁在榻上,展开一排银针。
年轻人终于有了意识,
“你......你做什么!”
“小友,我这是在救他。”
男人用力按其肩井,迅疾布了几针,往刀口撒了止血散,接着取出一块窄方布,在其胸口处裹紧。半晌裘公有了反应,只半阖目,脸色却更深。男人从包袱内取出瓷瓶,往裘公嘴里倒了一枚,让他咽了下去。
这种毒基本救不回来。
男人心想,有解的人寥寥,但何等走运,他有。
又过了一阵,年轻人勉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声音仍然发颤,
“可否能救?”
男人颔首,
“并非致命位置。血已止住,若他半柱香内能醒,便救得回。”
见那年轻人的眼神又一瞬黯淡,男人再讲道,
“小友勿要担心,一定会醒。行医多年,讲话得留些余地。”
没过多久,裘垣便有了意识。他的眼神有些迟缓,但视线最终落到男人身上。
“是你......”他尚且不能发声。
男人替他切了脉,一小阵后,讲道,
“已经无碍。”
年轻僮仆很惊喜,朝他端正作了一揖道,
“敢问这位医师名姓?”
“我姓韩。”男人回道。
“韩......”年轻人忖度一阵,他问,“韩公子可否认得韩十饮?”
临川阁医宗宗主韩十饮。
男人微微笑道,
“远名在外,确有耳闻。”
他顿了一顿,又讲道,
“今晚便要启程?”
年轻人有些犹疑,朝一旁望去,与裘公相视无言。
“私事,我不过问。”男人了然地轻笑,“只是奔波劳形,我以为,最好再歇一阵,若有危急摔盏便是。”
“多谢相助。”年轻人施了一礼。
“举手之劳罢了。”
男人说完就要走,却闻裘公言道,
“不瞒这位公子,在下邰州曲县县令裘垣,几日前继州为贼人所乘起兵作乱,曲县亦被围,然我等兵微将寡,此番入京是为面见圣人,请求援接,以解兵患。”
“继州,兵患?”男人脸上没有表情,“从未闻之,可见听闻这一消息不是件好事。我说过,不过问私事。”
“我已将函牍呈予姜右丞相,然今晚既有此遭遇,这信也定然交不到圣人手上。但裘某不能置曲县百姓不顾,阁下医术奇绝,却何等年轻,不是常人。况且阁下倾身相救,并非畏惧祸端,是位侠士,若阁下愿意相助,裘某不胜感激。”
男人脸上依旧没有神色,
“早慧并不稀奇,救人不过是本能,要谈其他事情,裘明府,这就有些逾矩了。若裘明府想谢我,又怎会将我牵扯进来?倘若墙有风、壁有耳,我不保证出了这扇门后,没有人要杀我。”
“此外,”男人讲道,“江湖上不乏侠义之人,然而裘明府要做的事情,义字不是筹码。”
裘垣直视着男人的目光,言道,
“阁下的布包上绣着暗八仙,银线缂丝穿成,绣工了得,这样的技艺,坊间不会有。”
男人负手而立,面上没有反应,一手却去探另一只袖子,针包已经收回去了。诚然,此为通王李时闻昨日所赠,纹饰隐微,他竟未曾察觉。彼时替他看诊,李时闻便差人将新针包换上了。
李时闻......男人无奈轻叹。
此外,只就刚才一阵,那人便能窥察入微,如此细腻。男人心想,裘垣竟也是个心有多窍的人物,若是比算计,自己竟两边都略输一筹。
“我知阁下为难,然京内无亲,裘某实在无奈。若不将乱贼镇服,京内亦危急,我相信阁下亦不愿偷安。”裘垣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阁下若对裘某身份有疑,此乃敕牒,阁下过目。”
男人接过,端详了一阵,确为吏部书印。
他沉默少顷,轻叹了声,将敕牒还给他,讲道,
“我守二位到明日,明日一早,我便登门将此事告与他人。届时我将离开一阵,请二位保重。”
裘垣惊喜非常,他不得作揖,道,
“裘某多谢韩公子。”
男人没有多言,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