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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廷沉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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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下雪了。
李奉牧手里捏着一把跟自己几乎一样高的大扫帚,默默地扫着雪。偶尔实在累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停一会儿看看远处开得灿烂的如火如荼的梅林,然后用破烂的袖子擦一擦额头的汗珠,继续今天的工作。
这是他扫地的第五个年头了,今年他十四岁。
如今的他离前一世的特工身份远了许多,过上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的生活,这是长期生活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所享受不到的安宁与平静,虽然说,这种所谓的平静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不过是海边浪花翻腾跳跃之后留下的泡沫,阳光只要一出来,马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这平静的来源根本就是出于彻彻底底的遗忘,这种遗忘在一定程度上完全可以逼死一个曾经煊赫无比,风光无限的人。
他,却是已经见过了这样的人。
这里,是整座富丽堂皇,光华璀璨的皇家宫殿群里最僻静,最沉默的地方,这僻静来自于外界的格外冷待,这沉默来自于周围的刻意无视。这里是后宫不受皇帝宠爱的妃嫔们的梦魇,这里是残酷的宫廷斗争后失败者的屠宰场。
这里,就是景华殿,俗称,冷宫。
李奉牧,就是一个自幼长在这里,生在这里,日后可能还要死在这里的小太监。
当然,他会尽力避免最后一种可能性。命运让他从出生到成长可不是来单纯耗日子的。
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完全就净了身,真的不能人事的真太监。不过这个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按照目前的情况,他为了自己的小命,怎么也不能声张了这秘密。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华夏历史的朝代,一个彻彻底底就是陌生的世界,除了一个二十一世纪成年人的记忆和一个来的莫名其妙的白虎印记,他几乎就是如同每一个新生儿一般赤条条的来到了这世上。而且他还要在一群人精眼前掩饰自己的一切,丝毫不敢暴露一星半点破绽。这一场戏,一演就是十四年。
天已经黑了,几千年前冬日的夜晚,不受一丁点光污染的夜晚,几乎可以称上一句伸手不见五指。李奉牧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缓慢地走在景华殿的外围,小心地巡逻着,不敢错过一点儿动静。
雪还在下着,脚下鞋子与积雪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就是李奉牧在这时能听见的唯二动静,他把脚步声放得极低,每一步的步距都卡得不差分毫,手里的灯笼也放得极低,低的只有他看见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这样小心谨慎的他,在极力地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这样存在感极小的他,可以在暴雪之夜,这种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被忽略不计。
皇宫里面,是这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场所,与此同时,也是这天底下最污浊龌龊,腌臜恶心的地方。极贵和极贱,有的时候不过就是手掌反复之间,倏忽而已。
忽然,就在此时,李奉牧的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噗嗤”,就像是匕首插入胸膛的声音。李奉牧立刻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边靠近宫殿柱子的草丛里,自己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影子,顺着宫殿掩映下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着。
重来一次的少年生活没有泯灭掉上一世的本事,他的听觉即便是在下雪的日子里也一样管用,无非是原来千锤百炼的身体变成如今因为营养不良变得瘦弱,如此就影响了他奔跑时的速度和格斗时发出的力量。皇宫里的事并不简单,要是哪位贵人想要处置什么人,他可就管不了许多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绕着走,免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不过,这里是冷宫,离后宫里娘娘嫔妃,皇子公主住的寝殿远了这么多,中间甚至还隔了一片废弃掉的兰花台遗址,哪个脑子抽了的会选在这么远的地方下手
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李奉牧在几个瞬息之间就来到了事发地点。就着天上不怎么明亮的星光,再加上李奉牧本来就不错的视力,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一幕。
就在他所躲藏的地方不远处,一个身材矮小,身着锦衣的中年嬷嬷正齐心协力把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往一口枯井里拖。被拖的男孩身穿华服,腰间配有一条缀满宝石的玉带,一双制作精美的绣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掉了一只,露出一只穿着亵袜的脚丫。他的身上因为人为的拖拽沾满灰尘和草屑,显得狼狈不堪,脸被嬷嬷的身体挡了个大半,看不见是什么表情,想来是晕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从听见微弱的声音到发现两人的踪迹,李奉牧就感觉胸口的白虎印记变得灼热,紧接着连同周围的肌肤都变得滚烫,这个奇异的反应瞬间浇灭了他想要袖手旁观的念头,因为这个反应是只有在遇到他那个所谓的前缘时才会出现!
那个话里一直没给他交代明白的冥神,在他昏迷过去投胎转世之后,还给他留了一个地府小神,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清楚的事情都可以求助这个小神。如此重要的信息自然是小神告知的。但小神从阴间而来,是个旁人看不见的鬼魂,在冷宫这种一年四季阴气充裕,死气浓厚的地方待着还好,到了青天白日或者是真龙之气浓郁的皇城,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而且小神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模样,连个生前的记忆都没有,名字都是他给起的。神智未开,性子单纯,也不是很能给他帮忙,最多替他看看冷宫里每个人在什么时间干了什么事,为了防止有人起疑心,一人一鬼在平日里无事时几乎连交谈都省略了。不过有的时候小神也会自己出去转转,问他去了哪里,有时他会说,有时就闭嘴不出声,久而久之,小神不愿意说的李奉牧也就不问了。
话说这一边,李奉牧看着前面的两人,右手往下一垂,就从袖子里落下一把极其锋利的刺刀,如同鬼魅一般攀上那嬷嬷的脊背,轻易割断了她的咽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一下,一个生命就在李奉牧的手中消失了。他迅速地把那嬷嬷的尸体丢进枯井,从杀人到处理尸体的完成不过是呼吸之间。李奉牧转身去看被他救下的男孩,突然,一种冰冷刺骨几乎可以凝结成实质的杀气朝他背部而来,他头也不回,不露声色地在夜色的掩护下收了手中刚见过血的刺刀,然后就换了一块尖端锋利的碎瓦,他飞快地在自己指尖抹了一下,然后把手高高举起。他亮出了自己手里的碎瓦,估摸着后面的人能看的清楚,立刻丢掉,然后缓慢地转身,不出意外地看见一双冰冷恐惧的眼睛,在仇恨的浸润下显得更加明亮动人。
李奉牧不慌不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孩,第一眼看去就怔住了,这是一种人类对于美丽的事物的尊重与敬畏,就像是在近距离欣赏蒙娜丽萨画像或是断臂维纳斯这一种经过岁月检验过的极致之美时的怔忪,不是出于欲望,只是单纯的欣赏。在见到柳池春时他就已经感觉那位冥神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可是直到看见眼前的人,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见他,青丝如瀑,宛如谪仙。眉弯如月,凤眼入鬂,琼鼻通梁,唇若含丹。纵使满身污垢,狼狈不已,他依旧气质超然,好似端坐云端。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男孩咬牙斥问,状若被逼到极致的孤狼,浑身是杀气。他左手捂住受伤的胸口,鲜血顺着玉白的手指往下淌血。右手颤抖着握着一把匕首指着李奉牧,几乎脱力到要把匕首掉下来。
李奉牧觉得奇怪,按照眼前的情况,他应该比刚刚死了的嬷嬷可怕许多,毕竟人是他杀的。可这小子在嬷嬷面前老实装死,到他眼前就成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英雄了?他看着男孩手里显然大了些的匕首,又想到他刚才在地上装作伤势过重,晕倒在地,立刻弄懂了原因。是了,他动手速度极快,在地上一直闭眼装晕的男孩应该是没看见的,这么说来男孩是在尸体被他丢入枯井时的那一声闷响后睁眼的,而且还在这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了嬷嬷手里用来杀自己的匕首。一个是自己难以对抗的成年人,一个是在人疏忽大意时窜出来把人推下枯井的少年,后者可以一拼,前者却是只能智取的。估计这个男孩,早就打定了要在嬷嬷把他丢下井的时候,将这个嬷嬷顺势推下去了。胆大心细,聪明谨慎,这般智慧显现在一个仅有九岁的孩子身上还真是难得,他为此还应该称赞一句帝王之家养出来的孩子果然是不同凡响么?
尽管一只手就能把这男孩的脖子拧断,顺便把隐患扼杀在摇篮里。但他还是决定给男孩服个软,不仅仅是所谓的未了前缘,还有他身上的蟒纹华服。
这可是只有皇子才能穿的。
蟒纹华服,深夜来访,有人刺杀,冷宫......这一条条线索迅速在李奉牧脑中连点成线,马上得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不得不跪下行礼,哪怕对方是那么落魄,那么潦倒,也改变不了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的事实。他跪下,脸微微地扬起,极力向对方表现自己的无害,声音故意放的平缓温和,表现出无比的亲切与善意,他说:“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奴婢是景华宫巡夜的太监。”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中规中矩,实际上已经把李奉牧想传递给这位太子殿下的信息抖了个干干净净:第一,我知道你的身份。第二,我知道你来此的目的。第三,我可以帮助你达成你的目的。第四,我如果有什么闪失,很快有人来寻,殿下您就算是把我杀了灭口,自己受了重伤,也不可能把自己摘的干净。这四个理由,刀刀扎在太子的心坎里,让眼前的人无路可退。没错,他就是在逼着这位太子殿下跟着他走。不然呢,太子有什么好选呢?他是本事通天能瞬间把李奉牧置诸死地,还是心思缜密能掩盖一切痕迹,还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最后连看上一眼都没有就又灰溜溜地走了?都不能。
所以,他必须跟他走。他根本就没得选。
秦少玉在李奉牧转身的那一刻就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的太监制服,这大概在最低级的扫地太监身上才看的见。就在李奉牧打量他的时候,秦少玉也在打量着他。身材修长,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清瘦。年龄大概在十三四岁上下,面容俊秀,眉眼如画,算得上是少有的好看了。这个人的表情无比的恭顺,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讨好的笑容。这是秦少玉在之前的九年里司空见惯,如今却是感觉十分稀罕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睛,几乎比他看见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要深沉,深沉得简直就像是刚刚才吞噬了一具尸体的枯井。这种深沉,他也只在曾经的父皇眼中见过。眉梢含笑,状极温柔,却根本就没达到眼底。
他心中大骇,身体因为惊惧而产生的无意识的颤抖使他胸口的伤口又一次裂开。他身上疼痛万分,脸上却不露一点痕迹。秦少玉就在李奉牧的眼前把染血的匕首丢进了枯井,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赌博,他在赌眼前这个素未谋面却又真的救了自己一命的太监,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赖。从那风云巨变的一天开始,他就是在赌命了。
李奉牧抬起头,目光平静而从容,如果是往常的日子,他自然是没有那个底气跟一国太子,堂堂储君一较高下的,不过还好,眼前这个太子,却是已经被废掉的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