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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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宝华站在石头坡子上，对着黄流滚滚，一江东去的大水，很是出了一会神。他不等目送李步祥和东方曼丽离开，下一波人潮又涌过来，于是回身逆着人流向高坡处走去。“胜利了，回不去家，那才是笑话呢。”范宝华抖抖腕，皮包在手上轻得发飘。江上又起了雾，先行的船只已经消失在里面。范宝华走走停停，心里没有着落。
途中正遇洪五爷一行，范宝华点着人头看过去，洪五身后跟着整八个，路窄坡陡，已是避无可避。原本闲散游荡的洪五见了范宝华也是眼前一亮，不顾身后快行几步，两人渐走渐近，既然相逢，客气问好。临街一幢吊楼，将他请进去，说是请，范宝华不去也不容。老旧门板不经着力，歪了半扇，屋子里已经空了。
还没进门，范宝华就遭了伏击，他原以为对方来夺自己的皮包，不知本意却是捉他的腕，等范宝华扔下皮包已经晚了，对方绞着劲顺力一推，卸了他半边膀子。两条手臂扭在身后，痛楚不小，再随手扯布条紧绕几匝，范宝华受脱臼的一边连累，没力挣脱。“把嘴堵上。”洪五回过身哈哈笑几声，“范老板也在重庆混了几年，他一开口，死的也要说活。”洪五身后剩弟兄伙五个，一个安排在稍向里的楼梯旁，两个守门口，其余的跟着洪清波下楼，楼板不牢靠，撑起一群身量壮实的男人着实幸苦，各个站得颤巍，于是又留一个退到梯子上。若说真较起劲来，他未必输，可眼下枪杆子正撞了腰眼，范宝华是一动也不能动。
洪五向天一指：“这位开了眼，回头就让我撞上你。”
“又是朝天门，范兄弟。”洪五似有意右掌盖左手，向范宝华拱手，“行个方便，有笔买卖做做？”范宝华不摇头也不点头，洪清波继续道：“给他亮一眼。”洪五身边的弟兄，帽子脱下来，和尚头一个，再一撩褂子下边，腰带上别着巴掌大的钳子。
这时，有一位躲在范宝华身后顶住腿弯，另一个趁他分神伸腿绕他，再有四五只手压在肩上，范宝华膝盖一沉，跪了下来。洪五甩了甩手，接过钳子，又从腰间抽一把短刀递回去。死扳在他嘴上的手也撤开来，范宝华得了说话的空，“洪——”嘴又捂紧，后续的话作一串呜哝。洪清波摆手，于是范宝华重获讲话的自由，“买卖好说，发财要紧。”范宝华道，他心想不会有人和这八个字过不去。
洪五向前走一步，“这就是买卖。范老弟张嘴谈吧。”
范宝华自然不愿张嘴，但见洪五爷那光头弟兄将刀刃贴着嘴缝送进去，刀尖左右刮擦牙缝，蹭得在场各位头皮发麻，范宝华宁是不开口，也留不住这二钱包齿肉，血从嘴角挤出来，光头到底生生敲开一道，悬腕子将横着的刀竖起来，为的是叫他不合拢嘴，刀柄再向里送半寸，刀尖就顶着嗓子眼。光头只沉腕轻向上一挑，他就小半月不好进餐食，手下重了连命也不保。范宝华现在已是任人宰割。
洪五捏着钳子登场，他低头端详：“范兄弟，嗐，你我被它害惨了。”洪五敲了敲范宝华嘴里左角的那粒金牙，“就它。”当即下手，左一拧，右一旋，并不是急着拔出来，首轮下来歇一歇，再把钳子送进去继续拔，又左一转，右一扳，不时敲打几下，自此收手，手不酸了动工，如此三轮，才将那粒金牙取掉，这拔牙的钳子也从范宝华嘴边退了出来。范宝华眼睛一斜，见钳口还沾着血。
“老范，你不是走了？”洪清波虽如此问，但拿起布团又塞在嘴里，让范宝华咬着止血，不是让他逞口舌的时候。
“往日里生意做得快活，你我一拍即合，现在也绝不是落井下石。”范宝华闻言猛地一吸气，嘴里的布团竟都向嗓子眼拥去，布条吸了血和口水，黏黏糊糊呕不出，他咳过几下，反而吐出太多气，将布团越搞越向内，渐渐没气可喘，洪五眼看范宝华白白送命，抱臂站着，无有作为。
直到最后关头，洪清波才一把拖出沾血的布条，范宝华眼前冒星地干呕了一阵，好歹不会落得这么个冤枉死法，拣回一条命。许是范宝华身上已无油水可榨，许是看他尚有油水可榨，洪五在他面前开出两条路：一是搞到船票，滚回下江；二是安分经营，遇上赚头大的别忘了得过谁的好。范宝华歪头啐出一口血沫，他想回下江吗？他把船票让给东方曼丽时，还真想回下江。范宝华想回下江，想买套洋楼，想雇厨子、车夫、老妈子，娶漂亮太太，让吴嫂做总管家……可现下他不想了，洪五不会给他搞船票的机会。洪清波巴不得亲自送行，把人砸晕套上麻袋，嘉陵江里一丢，戏称“一日还”。他选了后者，吊楼里光线昏暗，他眼色也跟着暗。范宝华再泰然走出吊楼时，日头已沉，他追着残余的落霞走，这样好的光景很难得见。
范宝华伸拇指揩掉嘴角的血，肩膀疼得钻心，步态竭力不显得慌张。好在天光落得早，街上来往人也稀疏，少有人来关注他的窘态。范宝华打算去找一个人，这人不光能接上他的手，还能续上他以后要走的路，此刻的范宝华心里一张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他托着胳膊，风迎面来，情形与乍抵重庆时也差不多。范宝华民国二十七年近冬来重庆，转一年，上大梁子、下大梁子连同五六条街都归了中正路，这不妨碍大梁子继续叫大梁子。消息在这里流窜得火热，大小商贩落座其间，口耳交接，候的就是一个能抓钱的消息。范宝华眼见这般，当即一拍大腿：须得扎根在此。
这是范宝华在重庆的第七个年头，宽街四通，窄巷八达，靠一双脚走、一张嘴问，不出一个月就吃透了。店铺毗连，在范宝华眼里就是钞票连着钞票，纸最怕火，这些店铺也不例外，算算大半年，那时正是五月，重庆遭了空袭，空袭过后开辟火巷的工程才总算能开个头，挪谁动谁更是大问题，一纸文件迁走九千户。几年前的范宝华和这当口的又不太一样，工程搞了两个多月，范宝华紧跟着行情，算是豁命累下一点本钱。我老范也不会一辈子受穷的——范宝华很信这个。
路途曲折，范宝华到达时，门大敞着，他来找一个黄姓老者，在门外招呼一声，无人应答，于是走进去，黄老头正坐在长条凳上，范宝华走上前，客气道：“请看看。”
黄老头这才睁开眼，屁股挪起来，他穿无袖的对襟褂子，露着突出的肋条骨，天渐凉了还在摇蒲扇。他让范宝华脱去长衫和小褂，坐在长条凳上，黄老头一双手在肩上捏捏摸摸，心里有了分寸。黄老头一条腿踏着长条凳边，将范宝华的右臂架起来，顺着力道一抻，脱臼的膀子就复位了。范宝华听耳边轻哼一声，颇为不屑。
黄老头摇着大蒲扇进了屋，走时留了话：“放在桌上铁盒里。”他说的医病的钱，是人都要吃饭的，这条膀子也不是白上，留些过肚油水就可以走人了。范宝华走到桌子边，伸手掀开铁盒盖，哗啦一声，又侧头见黄老头在草席子上翻了个身。范宝华既没留下钱，也没立刻离开，他走近两步，报上一个名字。
“错了。”黄老头坐起身，呵欠连连，没正眼瞧范宝华。
范宝华继续向内走，笑道：“门口挂了巾子，不会错。”黄老头这才抬起眼皮。
“他叫你来的？”
“他叫我来的。”
黄老头拍拍自己面前的藤条椅，“坐。”
“范宝华。”姓名拆开来，“物华天宝，宝华。”范宝华只这样介绍过一次，为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显示自己不是个大字不识的丘八。后来生意上拳脚伸开了，略去那些多余，“范宝华”三个字报出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范宝华从裤袋里掏出纸烟盒子，向黄老头敬了一支烟。擦了一根火柴来为黄老头和自己点烟，闲聊起来。
“老前辈近来如何？”
“火到猪头烂，倒是急，没人送钱来。”
范宝华笑脸相迎道：“这里有些来钱的门道。”范宝华提起钱，眼神循着指尖活络起来，他扳着手指还没说出个一二三来，黄老头面上一冷，“假话听得人安逸，假药可是要医死人。”
范宝华摆了摆手，“不卖药。”
黄老头伸手摸到范宝华喉结，向上两寸，摸着嘴就挪开手，问：“这是什么？”
“嘴。”
又向上一分：“这是什么？”
“鼻子。”
“我活了这把年纪，不开口，闻着味我都知道你是个踩假水的。”范宝华的那支燃到快贴皮，于是换手掐在指尖上，贴耳与他说几句。“卖消息？”黄老头原本昂着的头向前探，“啷个卖法？”
范宝华不说话，右臂还吊在胸前，见他仰身往后，结结实实靠向椅背，脚一抬，架在桌沿上。范宝华用手顺着发丝摸自己的脑壳，黄老头看得明白，两人哈哈大笑。笑声传出，为的是这些天来头一桩的大喜事。“黄老歇着，我去走一趟王家沱。”黄老头发问：“听说有个大官在那边？”范宝华点头，趁着他还没走，黄老头到抽斗里取出另一个铁盒，里面塞着一卷钞票，麻绳绕紧，范宝华凭眼力点了个大概，一时摸不着头脑。黄老头将钱塞在范宝华手里，“送过去，地址写在背面。”
范宝华解开麻绳，翻开里面既没夹纸条，也没字迹，一件无头差遣，范宝华抬头看黄老头。对方知道意思，于是笑道：“欠你十二支盘尼西林。”黄老头补了一句，“姓华。”范宝华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起这样一桩事。他手里攥着这卷钞票，无疑是将熄的炉火里又添一把柴，范宝华坚信的东西又在胸膛里烧起来。笑是门讨巧的学问，范宝华面上挂笑，对着黄老头难得淳朴这一回。
等这股喜悦从心头退下来，范宝华细想蹊跷，收拾好笑容，这卷钞票也稳妥纳进皮包里，才问：“当年范某含糊过关，确保这钱送到该送的人手上？”
黄老头道：“袁园名字都没有报。”
范宝华侧头眼珠一转，想问却没问，被黄老头看了去。
“我也在湘淑女中教过算术，怎么不知道她？”黄老头一改浓重乡音，又说了几句，用的是贴近醴陵的赣语。范宝华听得懂一些，也能说几句。范宝华道：“我听得懂，你不要骂人。”他讲得不够地道，听得黄老头一阵发笑。
“从没想过还有这层关系。”范宝华说着，越想越别扭，掏出烟盒再敬一支，黄老头来者不拒，接过手，范宝华起身来给他点烟，火柴盒受了潮，捡出其中一根，又擦过两三次才亮起火苗。“有人盯着朱公馆这块肥肉，袁园碰巧在里面，”黄老头眯眼看范宝华，“我对你，也算知根知底。”范宝华掐火柴的手顿一下，听黄老头“知根知底”四个字讲得又慢又讲究，趁火苗没烧到手，先给他点着了烟。范宝华倒是不怕，只有心里不安定，坐回到藤条椅上细细咂摸，仍不得要髓。
黄老头道：“又有好些人要聚在一起喽。”说着又躺回席子上。
范宝华别过黄老头，走出门，七拐八拐又回了空空的住处。收不住的手便不收，且看今后这手往哪伸。范宝华将皮包里的、抽斗里的值钱玩意一俱倒在席子上，心说这不就是起家的二百元法币。知实情的，比如洪清波，不会信什么二百法币，范宝华行伍出身，倒卖过部队汽油，以此发迹——这是实情。旁人问起换套说辞，绝口不提汽油的事，都是清清白白身家，大家一样，挣些辛苦钱。范宝华两根手指一翻再一翻，二百元法币，翻到一千万身家，如何？自然听了啧啧，人人都要称一句：“范老板，好本事。”
而现在，范宝华一口烟吐尽，埋没其中，转眼又散净了。太阳冒头的时候，范宝华端了椅子坐在窗前，每隔一个钟头续上一支烟，没烟抽的时候眼光就勾着树影，直到太阳又落山，他有了主意。
他刚准备喊一声“吴嫂”，才想起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范宝华起身打一盆水来，从箱子里取出最后一卷毛巾，抖散开，吃透水，拧作半干，敷在面上最是醒神惬意，余下的水拿来擦澡，直搓得肉皮泛红才止手。皮包夹层里还有一把小木梳，他蘸着水，好将头发梳整一番。再穿上长衫时，这才是范宝华。
趁着夜色他重回到富川大厦的写字间。虽是条险路，但值得走一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