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童话》优莉恩

2、第 2 章

　　“——有个水手提到，他家乡的人会把枇杷熬成药膏，我跟他买了个简略的方子，以后咱们可以在村里试试。”

　　“——我看报纸上说的，生产副产品会比出口原料更赚钱，正好村里有做菠萝蜜饯的厂子，可以直接跟他们家借设备做实验是不是？”

　　“——蜜饯和药膏根本不是一回事，况且要专门设立一条流水线才能省下人工费，咱们村种枇杷的人家根本没那么多！”

　　理发店里，吵吵闹闹的顾客们之中，一个青年抬眼望向正在为自己剃掉碎发的理发师，大大咧咧地把她也拉入这场街坊闲聊：“小芬妮，你家前几年不是也开始种枇杷了吗？打不打算试试做枇杷膏？”

　　“诶——我家嘛？”芬妮拂了拂手下刚修整好的鬓角，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沉吟道：“我想先等西奥三号回村，听爸爸讲讲外地的果蔬和副产品行情再说。”

　　“对哦，查姆叔上了三号。我还以为你妈跟着西奥一号一起失联后他就不打算出海了呢。”

　　“米诺斯！”坐在旁边烫发机下的大婶责怪地瞪了他一眼，青年撇撇嘴，兀自嘟囔：“都快十年了，我们不都习惯了嘛……”

　　另一个坐在窗边看着报纸等人的老头插嘴拐走了话题：“西奥三号上周刚给灯塔打了电话，如果没有意外状况，大概这两天就能回来了。”

　　“可这两天海上好像又有风暴。”烫发的大婶担忧地说。“希望他们能赶在那之前吧。”

　　一提到西奥村命途多舛的海船，理发店里的气氛温温吞吞地沉闷了下来。老头和大婶转头唠起菠萝的长势，米诺斯垂着眼住了口，无趣地也抄起一卷报纸读起来。

　　下午还不足五点，外面的天色就变得异常阴沉。理发店老板送走最后几名客人，准备提前关门。作为学徒的芬妮与几名前辈道别，留下来收拾卫生。但就耽搁了不一会儿，天空便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开始落下。芬妮往理发店的玄关看了一眼，恰好没有备用伞了，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早上已经将家里的门窗锁好，于是也不着急回去了。即便雨会下整夜，她也可以寄宿在店里的休息室。如果她没记错，储物柜里应该还有店长的菠萝面包。

　　由于自己留在店里，芬妮没有拉下卷帘门，她坐在窗边啃着面包，观察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势。但是在昏暗的雨幕中，她隐约看到了几束苍白而摇晃的光柱，而后，她从狂风呼啸的声音中辨别出了米诺斯扯着嗓子的大喊。

　　“——三号回来了！”

　　通常情况下，第一时间分享西奥村的船靠港消息的，一般是灯塔的人或者是临港那几户开起酒馆、稍微有点港务经验的人家。作为西奥村警备所新入职实习生的米诺斯喊出这种话，似乎是什么不好的预兆。

　　很快，几名披着雨披的警备员顺着村子大路跑过，他们后面还跟着不少村里的青壮年。芬妮打开门，抓住其中一个人，按捺着焦虑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西奥三号回来了，但他们还没入港就触礁了！快再叫些人去救援！”那人同样扯着嗓子以防自己的声音被风刮散，芬妮下意识地就要跟上去，她刚踏出屋檐遮蔽处就被浇得浑身湿透，刺骨的凉意让她至少想起了回头拉下理发店的卷帘门，一名警备员从怀里拽出一条备用的雨披扔给她，芬妮一边穿上雨披一边跟着大队人马跑向港口。

　　已经有不少村民赶到了海边，距离码头仿佛并没有多远的地方，歪斜着西奥三号像是随时要被狂风暴雨彻底掀翻的身影。临港的人家放出了小艇，但船技好的村民寥寥可数，警备队尽可能谨慎地为救援的村民组队，让会水的跟着会划船的去接人，另外还有一群村民被分给医生负责帮忙接应可能会出现的伤员。

　　或许是因为个头太小，又站在码头边角，芬妮并没有被注意到，她愣愣地注视着西奥三号在乌云和雨幕中露出的模糊轮廓，周围的吵杂仿佛发生在很远的地方，担忧、期冀、以及最为本能的恐惧紧攫住她的心脏，让她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直到有一个举着探照灯的警备员不小心从背后撞到她，差点把她挤下码头，她才迈动僵硬的双腿，跑回岸边不会干扰到别人的空地上。

　　——十年前，父亲也会在每个雨夜、每次经过码头时抱有和此刻的我同样的心情吗。

　　有人呼喊她去接应小艇，她头脑一片空白地照做了。有的小艇被浪涛掀翻，一个个渺小的人影挣扎着浮向水面，警备队试图用射钉枪发射套索的救生圈过去，但太远了——明明平日里看起来触手可及的距离，此刻却如隔天堑。在一片混乱中，好像有那么几个人抓到了救生索，芬妮忙和同码头的村民一起帮忙把他们拉向岸边。除去失温和溺水的受害者，还有人撞断了骨头、或者被船只碎片割伤，芬妮扶过一个又一个从码头下被捞上来的船员，机械地扫视他们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试图从中找到自己的父亲。

　　“来几个人把他们运回诊所！”为危险伤员做好急救的医生冲着码头吼道，很快有几个青年闻声照做。警备员指挥最侧面的码头上剩下的人去其他码头帮忙，离水边最近的芬妮弯腰准备收起这里的救生索，余光忽然捕捉到有个黑沉沉的东西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外力从水中推过来，径直冲向岸边。

　　芬妮下意识地将目光追随过去，赫然发现那是一艘救生艇，上面载满了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人，她急切地吸气想要呼唤身后的警备员，那艘小艇却在撞击浅滩之前诡异地减速，安然漂至陆地。随后，小艇后方的海浪中隐约直立起一个人影，一道闪电恰巧此时划破乌云点亮天际，芬妮得以看清，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乍一看像是驼着背，但他微微侧过身，面向码头时，芬妮又觉得他像是在背后背负了一块薄而尖的旗帜一样的东西。他被闪电映亮的脸庞泛着如从水底爬出的尸首亡魂般不自然的灰暗，但最怪异的是，他看起来与这场海难格格不入地冷静，直到与芬妮视线相撞，那人才怔了一下似的后撤一步，随即纵身扎回了水下。

　　“芬妮！绳子收回来了吗！”米诺斯注意到有人愣在码头上，把她从失神中吼醒。芬妮打了个激灵，连忙指着小艇登陆的方向报告：“有船靠岸了！”

　　米诺斯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又叫了帮手，和芬妮一起赶到小艇边查看情况。几人分别握住船里遇难者的手腕、或者试探他们的呼吸，不出几秒，米诺斯兴奋地叫道：“他还活着！”

　　其他救援人员口中也接连传来好消息，米诺斯简单检查了一下他们有没有外伤，口鼻是否有被污物堵塞，安排人手将他们送向医生那边。他帮一个趴在船舷边、腿部骨折的伤员翻过身，眯起眼睛思索了两秒，不能确定地叫住了刚刚给一个伤员绑缚止血的芬妮：“喂，芬妮，这是查姆叔吧？”

　　芬妮扑到船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她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米诺斯和他前辈的老警备员交流几句，回头嘱咐芬妮：“陪你爸他们回村里，女孩子没了力气就只会添乱了。”

　　芬妮应下来，跟着一批村民回到拥挤嘈杂的诊所。查姆和其余几名开放性骨折的伤员被安置在同一个角落，芬妮倚着墙壁坐在担架旁边，用无力的手指圈住父亲被浸泡得皮肤皱巴巴的手，昏昏沉沉地看着护士们为伤员做更详细的检查和处理。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一股力量反过来捏了捏她的虎口，立刻低下头，看到了父亲睁开的双眼。

　　持久的麻木被打破了，疲惫与后怕涌上芬妮的心头，她俯下身将额头贴上父亲的胸口，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炙热的眼泪终于涌出酸涩的眼眶，浸透了他沾满泥土和盐粒的衣衫。

　　查姆喉头涌动几下，只能发出嘶哑的干咳，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一遍遍抚过芬妮的头发，无声地安慰她：

　　——爸爸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