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天不容（一） ...
-
人自出生的时候起，就是孤独的。一个人的思想、行为，全部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理解你，即使你周身有无数的人包围着你，他们也无法懂得你的所思所想。
人是独立的，更是孤独的。
江拓是永定侯府上出生的第二个孩子，虽然他是庶子，但终究体内流了一半主子的血，因此是记入了家中男丁的排名的，真要算起，他能出生，还多亏了他的嫡母李氏。
李家算是北都的一大豪族，本身李这个姓就是个很大众的姓，可在北都，提到李家就绝对不会有人认错，因为李家家主正是当朝宰相，人称李相，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江拓的嫡母，就是李相的嫡生女儿。
永定侯府虽然也是老牌贵族，但能娶到李相的女儿，江拓的父亲江豫算是高娶了，因此娶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敢纳妾，后来是李氏怀孕了，才体贴地给他娶了几房小妾，毕竟她也是要名声的。
江拓的生母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了府。
郭氏能生下他，一来是因为运气，二来却是仰仗着李氏对整个永定侯府的掌控，确实，她让永定侯纳妾只是为了名声，可若这偌大的侯府中一个庶生的孩子也没有，她照样会招致闲话。
为了生下江拓，郭氏费了很大的力，这其中郭氏做了多少腌臜的事情江拓没有去问，也不打算去调查，因为那毕竟是他的母亲，深爱着他的母亲，或许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做了很多脏活，但说到底，都是为了生下他，为了让他好好长大。
如此，他便不能说郭氏有任何一点的不好。
她或许是一个坏人，但她是一个好母亲。
可再如何，江拓也不能敞开自己的一切同她讲，当朝虽然信仰神明，但如他那般，必定是会被当做妖孽之流，便是郭氏再爱他，也保不了他。
心中万千思绪都说不出口，何况他自认是个成年人了，便是受到再多委屈，也不可能找一个年纪真正算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子去倾诉。
他是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注定了，要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
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娇气的呢？他便是平时再不显，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若不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若不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他本不必遭受那样多的不平等，如此想着，他不免有些委屈。
只这委屈并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他一点一点长大，侯府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多，原本一向作美好大方姿态的嫡母李氏一点一点露出了嫉妒的神色，而他的母亲也终于没有熬过他十岁那一年的冬天，早早地去了，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委屈有多可笑。
这世上比他惨的人多了去了，他好歹生在侯府，不用为温饱而愁，而他为男丁，亦不用为将来嫁人而愁，他尚有一拼之力，有无限的可能，纵他现在过得远不如穿越前，但他可以改变现状，他可以变得更好。
仅从此来看，他已经无比幸运了，还有什么资格谈委屈呢？
可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满足了物质，就不免会产生精神上的诉求，每每当他遥望西北的月亮时，他就忍不住回想起了记忆中的故乡，那个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不是再无一个关心他之人存在的永定侯府，而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拥有着与他所在之地不同历史不同观念的，无比美好的世界。
可是他不能说，他的委屈比起那万千黎民遭受的苦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烦恼罢了。
“诸天神佛算计着你天命不凡，利用天道对你的偏好将命轨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偏转，成天监视着你的行为是否符合星轨，却半点不在意你是否受了委屈，只在一切难以挽回的时候才哭诉着想要帮你，如此利用，我怎忍心由他们来骗你？”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受了委屈。
就好像万年的坚冰融化，化作了满腔的柔情，或许人总是这样的吧，即使平时看上去再如何坚强，即使遭受怎样的委屈都忍住不说，可在自己在意的人点出这一点的时候，那些坚强，那些维持的假象就会崩塌，露出最柔软的内在。
“于是你便自请下凡，为了来帮我？”
人总爱做梦，梦中，会有一个存在守护着自己，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无条件地爱着自己，江拓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后来西北的风太过干燥，他满腔的情怀没有生长的沃土，最终凋零成了空洞，他的梦一片黑暗。
说来他失忆之后的梦倒是与之前不同了，自邵南华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开始，他的梦染上了颜色，除了恢复的记忆以外，他的梦不再如以往一样空洞，他终于再一次生起了想要争取某样东西的想法。
他想要将这个无条件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他曾经奢望过的，只对他一个人好的感情，他想要拥有。
若是邵南华想要离开他，他江拓便是做出让邵南华恨他的事情也要留住人，便是打断他的腿，遭受邵南华永生永世的怨恨他也不会放手，他已经受够了过往的孤寂，此刻这一点浅尝辄止的温柔怎么能让他满足？
邵南华说他是战神转世，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战神了，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纯粹无比的神明，而是一个凡人，一个自私无比内心黑暗的凡人。
他想要留下这个神明，玷污他染黑他，将他从神坛之上扯下，这样他才能安心，才会放心自己在意的东西不会在某一天忽然离他而去。
可他又怕，怕邵南华原本对他有哪怕一丝同等的情意，若他做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对不起邵南华，甚至会将一切推向无法挽回的地步，将来的每一天，他都会沉浸在自己的一点失误导致邵南华离去的恐惧中。
现在想来，穿越前那些说他情商低的人根本就不懂他，他哪里是情商低？他不过是没有遇到让他奋不顾身的那个人罢了，此刻遇上了，他的心中便会有千种百种的想法，想最坏的结果，想绕开这个结果的方案。
过去的一切经历为他提供想法，但实际上他是最清楚的，若是无情，便是他手段再高超也无法得到想要的回复，但好歹他知道一点，邵南华是有情的，只是他还没有察觉罢了。
他仿佛林中的猎人，藏在暗处观察着猎物的反应，看似随意的搭话都是在套取邵南华的情报，在了解他的想法，然后等到时机成熟，他便如豹子一般迅速出手。
吻有很多意义，浅尝辄止的吻容易被歪曲成别的意思，他此刻需要的是毋庸置疑的理解，他需要将自己的情感准确无误地传达给邵南华。
果然，看着那张带着羞意的脸，江拓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此前他能够一切顺利都是借着战神的风，邵南华没有直接拒绝他不过是看在战神的面子上以及他心底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感，可若江拓不做些什么，他在邵南华的心中就永远只能是战神的转世了。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固有的观念，将邵南华心底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好感提到明面上来。
“怎么，战神没这么对你做过？这样看来我刚刚说的没错，战神做不到的，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这是战神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当然，如果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江拓就没办法了，但看邵南华的样子也知道战神不至于如此霸道无理。
邵南华感到了羞愤，他感到不可置信，这是正常的反应，也在江拓的意料之中，此前邵南华一直在用看战神的眼神看他，所以没有能够看到真正的他，即使刚才说出这样话的他并不能代表他的全部，却足以让邵南华去想了。
去想之前的江拓是什么样的，而在回想的时候，他不会再带上看战神的眼镜去看江拓，而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江拓，然后他就会发现江拓身上有而战神没有的，足够吸引他的点。
最后，他能做的最后一步，就只剩下一点了。
“我不知道你对战神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他对你是什么感情，我只知道一点，我，江拓，看上你了，天上地下非你不可，你要是回你的天上，我就不想活下去了，反正还能转世，我也没在怕的。”
表白心意，足够直白的表白心意，让邵南华无法去歪曲他的意思，往其他方面想的直白，以及破釜沉舟的气势。
接下来的吻其实带着离别的味道，江拓还是不够自信，他怕邵南华拒绝他，因为一旦邵南华拒绝，那就是最后一个吻了，所以江拓吻得强硬，可亲吻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点。
让他喜悦的一点。
——邵南华没有挣扎。
“怎么样，你还打算走吗？”带着笑意的提问，江拓的眼底一片澄澈，此前所有的忧虑所有最坏的考虑都消失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不走了，我再不会离开你了。”那是邵南华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温润，以及他带着锋利一面的坚定，“之前是我不对，你和他确实是不同的人。”
“他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是我于九天之上数万年寂寥的唯一好友。”
“而你，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邵南华闭上了双眼，神情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我以为我早该死了，苟延残喘至今，我都看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若不是你，我的心怕是都难以再升起想要活着的情绪吧。”
邵南华如此，他江拓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知如今若我答应，便会如同飞蛾扑火，天上对你的监视从未停止，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然后被分开。”邵南华琥珀色的双眼仿佛能反射出世间的一切色彩，即使是在黑暗的万古枯中，也明亮如星辰，“可当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心动了。”
“便让我去做一次那飞蛾吧。”邵南华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如此，这漫长的一生，倒也不算是了无生趣了。”
作者有话说第28章 天不容（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