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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瑕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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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团圆夜,清辉如雪。
不知怎么的,掩翠总觉得今晚的院子冷飕飕的,背脊一阵阵的发凉。
她拢了拢袖子,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回廊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显得绵长又悠远。
偌大的柳府,长长的回廊,这会儿看不见一个路过的人,连巡夜的守卫都不知哪里去了,黑夜的衬托下,偶尔响起的细微声响都像是重锤敲击在脆弱的心灵上。
今晚这是怎么了,掩翠不免有些恐惧,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莫名的心惊,就好像随时会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发生一些可怕至极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不禁扶住了臂弯的食盒,小心地加快了脚步。
这食盒里是夫人吩咐给二小姐单独做的晚膳,今日家宴,二小姐在席上失了态,还未动筷便匆匆忙忙避回了房,惹得二房含沙射影挤兑了夫人好半天,最后还是太夫人看不下去,这才拦了。
掩翠时常在想,柳府清贵世家,他们大房老爷温和儒雅,仕途顺畅,夫人模样端庄,家世显赫,哪一点不比二房强上百倍,之所以会被二房夫人那个牙尖嘴利的小户人家时时在嘴上占些便宜,都是因为她的主子,柳府的二小姐,柳雪迎。
这个二小姐,算是夫人顺遂的一生中唯一的瑕疵了吧。
柳府选媳有自己的规矩,娶妻娶贤,也娶模样,所以柳府所出的公子小姐,品貌皆能算是上等,唯独这代的二小姐,不知冲撞了哪路的神仙,从出生起脸上就带了一块指尖大的胎记,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越长越大,覆盖了大半张右脸,还延伸至了额头,精致的五官眉眼也压不住鬼面一般的胎记,这在注重相貌的柳府简直就是污点,二夫人本就嫉妒大房,奈何什么都比不过人家,可巧这二小姐就是送上门的把柄,二夫人用起来不要太顺手。
许是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也许是二夫人多年来的冷嘲热讽,二小姐的脾气养得格外古怪,离群、易怒、冷情冷肺,掩翠听到过无数次,二房三房的小姐偷偷在背后叫她怪物、议论她、嘲笑她,她们自以为小姐不知道,其实掩翠明白,二小姐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屑于去争吵,不愿意当面去听那些戳心窝子的恶毒言语。
二小姐,其实不是个坏人,她的坏脾气只是她对待那些恶意的保护层,她并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很少出门,终日躲在自己的庭芳苑,没人知道她的才华早已超过素有才女之名的大小姐柳霜迎,她只活在自己的圈子里。
掩翠转过一个拐角,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个月来,她过得很好,二小姐过得很好,夫人也过得很好,因为二小姐脸上的胎记奇迹般地消失了,据小姐说是机缘巧合得了一位高人所赠的奇药祛除了这块胎记,虽然她不记得小姐见过什么高人,不过她还是相信小姐,若不是话本子那种神秘莫测的高人,又有谁可以解决掉这块全国名医都无可奈何的胎记呢。
脱胎换骨的二小姐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突然绽放了所有的光芒,她顺利进入稷学院,得到所有夫子的赞许和嘉奖,也收获一帮世家公子的倾慕,成功取代了那个以丑闻闻名学院的顾家二小姐的话题热度。
二小姐如此大的转变,二房三房就像吃了苍蝇似的,夫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做什么都把大小姐二小姐带在身边,见识广了后,二小姐越发有世家气度,上门提亲的人比大小姐都多。
掩翠觉得,二小姐这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是今晚团圆筵席,二小姐净了手之后就像见了鬼似的惊慌失措,礼节仪态全无,全然无视了所有人,直接把自己关回了闺房,任她怎么喊都不出来。
夫人不放心,召了她去问话,她哪里敢实话实说,只说二小姐觉得有些不舒服,已经歇下了,夫人这才吩咐小厨房另做了晚膳让她带回去煨着,她只得应了,心里却是没来由地想起当时她跟着追出去,二小姐回房关门时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像是以前的二小姐,不,比那时的眼神更冷。
掩翠想着想着,庭芳苑的青墙已经近在咫尺。
一片乌云静悄悄地飘来,遮住了圆月的光芒,四周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只有檐下挂着的花灯随着微风摇曳,投下一些光怪陆离的影子。
掩翠推开院门,庭芳苑里更黑,洒扫丫鬟小厮全都不见人影,只有柳雪迎的正房还亮着微弱的光,门前连个听候差遣的二等丫鬟也没有。
“这些浑人!”掩翠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气,这样的怠慢,她们主仆两人从前可是“享受”得太多太多了,高门大府,多得是人精惯会捧高踩低,就是嫡出的小姐也不例外。
掩翠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柔声禀道:“小姐,夫人让我给您带了最爱吃的桂花丝卷,您多少用点,别亏了自己的身子。”
没人回答她。
掩翠只得提高音量,换个方式继续劝道:“小姐,夫人很是担心您,特地召我去问话,您就是为了夫人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啊,您走之后二夫人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奴婢身为一个下人都听不下去,您这边要是再憋出个什么好歹,不是让二夫人又借您做筏子了吗?”
说完,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屋子里仍旧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
不会是出事了吧。
掩翠顿时有些恐慌,无数的念头涌上心头,顾不得规矩,伸手一把推开了房门,屋里灯光昏暗,掩翠快步走进内室,柳雪迎的闺房里整整齐齐,就是不见小姐人影。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除了掩翠,柳雪迎在庭芳苑里没有其他心腹,她断不会在别人的陪同下这么晚还出院子。
掩翠慌慌张张跳出门,又不敢声张,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此刻她不禁庆幸这些下人的偷懒,否则二小姐无故失踪指不定马上就有什么恶意的揣测传到老爷夫人院子里。
还未走到院门,一脸哭丧的掩翠迎头就撞上了脚步虚浮的柳雪迎,她仅着一件雪白的中衣,鬓发凌乱,毫无血色,看起来就像突然从黑暗里冒出的女鬼。
掩翠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柳雪迎,薄衫中衣下的手臂微微颤抖,一片冰凉。
“小姐,出什么事了?”掩翠再害怕,也知道二小姐这个样子肯定不正常,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听闻熟悉的声音,柳雪迎涣散的双眸才渐渐有了焦点,她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把抓住掩翠的手腕,力气之大,让掩翠觉得自己的手腕下一秒就会被小姐捏得粉碎。
“我不小心把自己弄伤了,你去把血迹处理一下。”柳雪迎声音沙哑,像是破布磨过砂砾。
掩翠一惊,忙把柳雪迎上下打量一番:“啊,小姐伤在哪儿了,前儿夫人送过来一瓶上好的伤药,说是好好养着绝不会留疤,我马上去找来……”
话还没说完,柳雪迎猛地甩开她的手,逼近她,一脸狠戾:“去处理!”
“……哦……”在柳雪迎幽深的瞳孔里,掩翠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杀意,这个认知让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又生生顿住,才小心翼翼问道:“小……小姐,在哪儿?”
柳雪迎飞快地往旁边瞥了一眼,有些神经质地低下头,只伸手一指,指向了西北角两层高的书楼。
“处理干净了就去睡觉,今晚不要打扰我。”柳雪迎转身就走,二话不说掩上房门,掩翠清楚地听到落锁的声音。
她心里很慌,却又抓不住重点,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她吞了口口水,认命地打了水,书楼下的青砖上一小滩褐色的血迹,隐隐有些发黑,掩翠没想到有这么多血,紧张地往正房看去,二小姐的灯还亮着,微微有些刺眼,想起二小姐刚才的语气,她又不敢硬凑上去,今晚的二小姐,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可怕。
掩翠摇摇头,叫自己不要多想,手下快速地将血迹清理掉,想了想,还是去库房取了伤药,待她再一次出来,她惊讶的发现,院子里丫鬟小厮走来走去,还有个婆子杵在书楼前,用她的破锣嗓子嚷嚷:“谁啊,老娘就上个茅厕,谁把这里搞得湿哒哒的,给老娘站出来!”
与刚才好像幽宅一般空荡的院子判若两个世界。
疯了疯了,掩翠手里的伤药差点就握不住,她回身躲进正房的暖阁,想要将外面那个灵异的世界与自己隔绝开来,这时,一双白皙的手蓦地撑住门框,挡住了它的去势。
掩翠一惊,手里的药瓶终于摔了个粉碎。
映朱白着一张脸闯进来,急急地问:“掩翠姐姐,你看见我家小姐了吗?刚才小姐来看望二小姐,我就回去取了根人参,再回来就找不见小姐了。”
“大小姐?”见是映朱,掩翠也不害怕了,跟着着急道,“我回来没看见大小姐啊,你问过二小姐没?”
映朱咬了咬唇:“我去问过了,二小姐好像心情很不好,我敲门她都不理我,好半天她,她才叫我滚……”
“那,院子里的丫头小厮婆子呢?”
映朱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啊,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回事……”
这些人,就像是平空冒出来的。
“你先别急,”掩翠到底大上两岁,她压住心里的惧意,小声说道,“我们高门内院的能出什么事,兴许大小姐等不及你,自己先回去了呢,你俩说不定是在哪条道上走岔了,这样,你先不要声张,回院子去看看,有什么情况再来与我说。”
映朱被掩翠一安慰,心里有了底,毕竟是大丫鬟,有人帮着出主意也就有了章法,她道了谢,匆匆出了门,掩翠收拾好药瓶,这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压惊。
掩翠不敢睡觉,一面留意着二小姐,一面等着映朱过来回话。
夜上三更,院子里早就安静下来,正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二小姐也不知睡没睡下,映朱一直没有过来,掩翠等着等着,不知不觉靠在桌子上睡着了。
暖阁旁的正房,灯火亮了一整晚。
第二日一早,掩翠是被正房的开门声惊醒的,她立马赶过去,柳雪迎已经梳洗完毕,等着她去梳妆。
天才蒙蒙亮,朝露带着些许寒意打在脸上,扫空了掩翠的疲惫,她偷偷打量着二小姐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仿佛昨晚那个奇怪的二小姐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掩翠自己都不确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柳雪迎浅笑道:“昨儿身体不适,先生留的功课都未动笔,我想早些去学院完成,等下你吩咐碧儿辰时去正院替我与母亲说一声。”
“是。”掩翠应道,难道我昨晚真做了个逼真的梦?
“要不要去知会大小姐一声,往常小姐都是与大小姐一同上学。”
“不用!”柳雪迎突然高声道,停顿了一秒,旋即又温和下来,“不要去打扰姐姐的清梦,让碧儿给母亲请安时顺便与姐姐说一声便是。”
掩翠只得点头应了,柳雪迎催得急,早膳也不打算用,掩翠没办法,只好胡乱收拾一盒子糕点,给小姐在路上充充饥。
马车早就吩咐好了,掩翠扶了小姐上车,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府里,鱼肚白的天边已经透出一丝朝霞的金边,金光悠悠然然地洒向整个皇朝,可掩翠却觉得,她们柳府像是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乌云里,连太阳的辉煌也照射不进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柳府百年的大宅子第一次让她有种莫名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