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涅槃 ...
-
第三十四章涅槃
“将军……”
“恩?”狄应在雨幕中远远望着阁楼中那扇紧紧钉死的窗,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窗格中的身影始终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慌乱或急躁。
“巫神教的飞鸽传书。”
狄应闻言回过了身来,接过了副官手中的书信。还未抖开,就透过薄薄的纸张看到了血红的玄觋印,不禁心中一紧。——是什么事?惊动了少教主或者右翼统领亲自传书?
急急展开书信,薄纸上寥寥数字。狄应脸上的神情为之一窒,捏着信件的手凝滞在半空。
良久,狄应眉头深锁,将纸条缓缓递还给副官。
副官心中担忧,试探的问道:“将军…是否出了什么事?”
狄应摇了摇头,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副官的问话,答非所问的随口应道:“知道了。”
又是几日过去?这雨竟是不打算停了么?
顾家的宅院已是百年的老宅,院墙却不见斑驳,笔直开阖,虽坐落徐州城内,仍掩不住几分滂沱气概。烟雨中,红墙外,白玉堂停住脚步微微昂首望去,望不见三涧山的巍峨,只有寂静无人的街在连日细雨的洗刷中,褪去了夏暑灼热,在湿气中流淌出轻密无声的微凉。
天蒙蒙的亮着,一抹黑色的身形只影漠立在高大空阔的大门前,这一抹黑影曾在这里叱诧风云。雨中,一阵不合时宜的疾风打破静谧,吹散了漫天云雾,天际边一线朝阳穿过雨幕,映照在槛外人的身上。
如今已只有落寞。
白玉堂呆呆出神,向着紧闭的大门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伸手入怀,从贴身的里衣中摸索出了一小块破碎的布料。布料上□□涸的血迹和污渍覆盖,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时袭来的阵阵晨风将他的衣袖袍襟吹起,白玉堂低下头来,手中微微一松,那一小块碎布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耸身体,便从他的手里飞出。白玉堂没有再去回头望向它一眼,它便随着不知方向的风飘扬而去。
一丝浅笑浮现在白玉堂的唇边。画影已去,白衣已去,那人已去。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白玉堂右臂一挥,黑色的袍袖骤然飞扬,一股凌厉的掌力夹着劲风扑向沉重的大门。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箍铜的楠木门大敞开来,漠然抬眼望去——院内整齐的阵列着数十黑衣人,均披着斗篷,罩着严密的面纱。白玉堂的身形出现在门外的与此同时,数十把宽阔的重剑同时指向了他,剑身厚重,舞动之时发出“嗡嗡”的连声闷响。清幽精致的顾宅花园中一瞬之间顿时杀气腾腾,与这静静落雨的安宁清晨如此不搭。
意料之中。白玉堂又再冷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冷冽的目光漠然向院中众人扫视了一圈。左翼四旗,左翼七旗——神教的专属护教精锐,对付入侵外敌时才会动用的人马。白玉堂点了点头。
并不开口,也并不再出手,白玉堂负手举步迎着那数十把利刃向院内走去。那数十人也没有作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反而为他让开一条路,那条狭窄的路在他走过的地方迅速闭合。
“师兄……”
清晨的雨幕中,小蝶的一声轻唤打破了休憩的静默。
展昭无言的靠坐在简陋的凉棚边,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染血的白袍。从四更十分三人决定要在这里稍事休息开始,他始终这样靠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过分毫。
“师兄,你一直没有睡?”小蝶走到展昭身边蹲下身来,看到他双眼中满是密布的血丝。
展昭微微摇了摇头。
小蝶欲言又止,胸中一阵骤然涌上的疑惑与不平堵住了她的话语。她想问白玉堂究竟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白玉堂又是为何突然出现、继而一言不发的离去。但是抬眼看到展昭的神情,让她唯有把一切的疑问吞回腹中。他的眼眸依旧清亮,但是无喜无悲,看不到一丝生气。
她的直觉中隐隐能够猜到事情的一二,她也曾看到白玉堂与捉拿他们的巫神教教众出现在一起,并看到他们对他叩拜行礼。白玉堂与此次的祸乱必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展昭。
这个时候她忽然间发觉她的师兄似乎瘦了,瘦的很可怕,瘦到了从那宽大的白袍中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在什么地方。她不是没有见过人瘦,但却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在短短一日一夜之间这样迅速的消瘦下来。这个发现让她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两行热泪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展昭的目光从不知何处的远方转向了无声啜泣的师妹,没有说话,只慢慢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
这个举动让小蝶的眼泪愈发无可抑制的滴落。多少年了?从那一年自己匆匆不辞而别,回到宫中做了贵妃,后来的日日夜夜,无论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曾再有人在自己落泪之时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往昔在山上与师傅和师兄同住的日子里,每每想家哭泣,师兄总是微笑不言的拍着她的头,而如今她竟不知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了什么在流落。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展昭身侧斜抱的画影映入她的眼帘,雪白的剑柄和乌黑的剑鞘靠着展昭被血迹斑驳的白衣,十分突兀。
“师兄,”小蝶勉力压下抽泣,迷茫的问道,“你的青峰呢?”
展昭微微一怔。他的眼前似乎飞快的闪过了什么,那个影子刺痛了他的双眼,于是他垂下了眼帘,却看到了小蝶右手中的紫霞剑,一阵歉疚之意涌上了心头。“青峰……遗落在三涧山的绝壁上了。”
小蝶闻言也是一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对不起。”展昭低声道。
他的道歉让小蝶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她无力的跌坐在自己的腿上,任泪水不停的划过散乱的妆容,口中迷茫不清的呢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并不在乎青峰到底遗落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在不久之前师兄曾经夜闯她的寝宫为杨宗源一案求情,那一夜的言语耗尽了他们十数年的缘分。她本以为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兄,如今师兄就在她的面前。她看不见他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口,更看不到他的心中。那句“御前带刀侍卫展昭,拜别娘娘”还回荡在她的耳边,师兄的眼中已没有旧日的神采,那晚令她伤痛欲绝却挥之不去的记忆恍如隔世,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唯有一连问了三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展昭又再摇了摇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他的目光回到了远方。
“我们还有多少路程?”
小蝶抬起手腕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最多一日。”说到这里,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多日以来煎熬的痛苦又回到了心中,让她的心重新变得焦躁不安。圣上——也就是她的夫君,如今仍然生死未明。她禁不住再次问道:“师兄,我们怎么办……”
虽然她知道师兄武功盖世,但是眼下展昭重伤初愈,她实在不敢想若他只身前赴整个镇南军中,从重围里救得圣上脱困的胜算究竟有几成。师兄从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这一点小蝶深知,但是他也决计不会拿皇上的性命做赌注,想到这里她才能稍稍感到心安。
展昭背靠在墙上,微微闭了闭眼,顿了一下,答道:“到了应天以后,我自有安排。”
小蝶抬起疲惫红肿的双眼再向他望去,展昭略侧过头看了看悄无声息躺在墙边的玉吟仇。
“一日……”展昭心中盘算,轻声道,“这几日来他也太辛苦,让他再多休息些时候。”
小蝶回过头去,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再无甚其他言语,凉棚中再回复到先前的一片静谧,只听到天地间轻响的雨声。
静静又坐了片刻,展昭缓缓站起身来走出草棚,走向系在树旁的马匹。小蝶没有说话,她知道师兄一向爱马,不管是自己的马还是别人的马,只要是他的坐骑,他都会细心伺弄。他常说人可以不眠不休,马却不可以。这让她想起了师兄的照夜——白玉堂从西域带回来送给展昭的那匹火红的汗血宝马。当年赵祯曾经戏言问展昭索要这匹马,展昭巧妙的拒绝让天子足足的碰了一鼻子灰,此事后来成为了朝中群臣们心照不宣的一则趣事。那个时候,展昭还不知道当朝的庞贵妃就是他的师妹小蝶,小蝶则与群臣一样的不知道这匹马究竟是何人赠予展昭,竟让他不惜触怒龙颜。
一缕似喜似悲的微笑浮现在小蝶的脸上,这笑容让她自己也觉得苦涩,苦到她禁不住皱起眉头,擦了擦眼睛。展昭站起身来的时候脚下微有踉跄,她没有看到。她抬起眼睛来的时候,只看到展昭站在树旁的背影。白袍下那个单薄的身形在一阵阵袭来的清冽晨风中稳稳的伫立,异常瘦削,但仍可以为她纷乱的心中撑起一根支柱,却是那么的落寂。
师兄……小蝶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凄然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从前师傅讲给我们画眉鸟的故事?在我心里,你就像那只昳丽的画眉。我并不在意到底谁是你的美玉,但是——
你的翅膀呢?
墙边,始终睁着眼睛面对着墙壁的玉吟仇此时爬了起来,默默掸了掸粘在衣衫上的草屑,便跨步向棚外走去。在走出凉棚之前他很想看一看小蝶,但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我去帮展大人。”他在雨中低声道。
徐州顾宅的内院不大,远没有玄觋宫阴沉而雄伟的气概。
白玉堂被左翼两旗精锐押进内院的时候,顾星霜正默默站在院门口等他,白玉堂走到距离她身前丈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四七旗的众人名为押送,实则不过纷纷持剑跟随白玉堂一路走了进来,无人胆敢造次上前去碰到他衣衫的分毫。此时见到顾星霜只身站在内院门口,两个旗主犹豫了一下,摸不清她的意思,便也只有示意众人停下了脚步。
顾星霜看着白玉堂,白玉堂默不作声的站在当地。
“为什么回来?”半晌,顾星霜才开口问道。
白玉堂是了解顾星霜的,他再明白不过这句问话的意思。
“我要见吴旗主。”白玉堂看着她身后的院墙说道。
顾星霜的声音有了三分怒气:“我问你为了什么回来。”她没有发作,白玉堂看到她握剑的手在颤抖,他知道顾星霜竭力在忍耐。
她在等什么?白玉堂回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归来时顾星霜在这里露出的笑颜。她等的东西,自己今生给不了。白玉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要见吴旗主。”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一花,顾星霜的身影一个箭步抢到了他的身前,右手一扬,向着白玉堂一掌便攻了过来。白玉堂抬手一格,准确的抓住了她的右腕,两人双臂相交,僵持在了空中。这是白玉堂第二次以同样的招数挡住了顾星霜的攻势,在抓住了她手腕的一刹那,白玉堂忽然意识到——这一招与几日前她为阻止自己相救展昭、狂怒难遏之时所拍出的那一掌一模一样。而当时自己也正是这样毫不犹豫的挡开了她。
顾星霜这一怒了得,手腕被白玉堂牢牢抓住,这一掌打落不去,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心头有如一团烈火涌上喉咙。她一把大力甩脱手腕的桎梏,一个耳光向着白玉堂脸上扇了过来。天下间的武功断是无此一招,这已不是习武之人间动手过招,顾星霜怒极之下,竟然顾不了这许多。若此时她的对面站的不是白玉堂,而是其他一个敌对之人,只怕她此刻已经彻底受制于人。
然而白玉堂此时左手的劲力一松,放脱了顾星霜的右臂,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再行挡格。这一巴掌就这样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的脸颊上,直打的白玉堂身子一侧。
顾星霜这一掌的劲力运的着实不小,若是换了一个寻常人,只怕半边颚骨也要给她拍碎。她本以为白玉堂定会抬手招架,而他不闪不避挨下了这一掌,让她愣在了当地。
白玉堂仍然没有做声,一缕浓郁的鲜红从他的嘴角无声的滑落,他抬起头来默默伸手抹去。
一时间气氛压抑异常。
四旗和七旗的两个旗主相视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做了一个手势。
“不许退!”顾星霜厉声喝道,打断了两旗人方欲退后回避的动作。“此人现在是神教红绫名册上的第一号追杀令,不是你们的右翼统领。”
白玉堂缓缓抬眼望向顾星霜。
顾星霜开始平静下来,冷漠的杀意逐渐爬回她的眼角。
“教主在内堂等着你,你不是要见吴旗主吗?”顾星霜昂起下颚道。“去吧,我不会再拦着你,尽管去为你那些愚蠢的自作聪明领罪吧。”说罢,侧身让开了往内堂的路。
白玉堂于是低下头来向内院走去,四七两旗持剑的教众在旗主的示意下紧随其后。与顾星霜擦肩而过的时候,白玉堂明显的感到她的身子很重的颤了一下。心中一酸,终于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站住!”顾星霜见他真的头也不回向内堂走去,终究禁不住出言阻拦。
短暂的犹豫之后,白玉堂站住了脚步。
顾星霜似乎咬了咬牙,向四旗和七旗的旗主下令道:“你们下去吧。”
两名旗主一愣。顾星霜又开口道:“少待教主有要事在内堂,你们去守在院外,未经内堂传唤,任何人不得放进来。”
“是。”
待得两旗的精锐都退出了内院,白玉堂无奈的笑了出来,叹了一口气,回过了头。
“星霜。”他这样唤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余慕秋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爹了。”顾星霜道。“密杀令失败,你私藏重犯,二次将犯人放走,这已经不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情。”
白玉堂点了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此一番话只证明了吴剑当初的告诫果然不错,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意义。余慕秋是顾长天的人,顾长天就是再疼爱女儿,也不至糊涂到任她将他筹谋半生的大业视作儿戏。从始至终,他们的辗转其实都未脱开顾长天的一手掌握,这一点白玉堂一直比顾星霜要清楚。
而至于他天琊,白玉堂在心里暗自嘲笑道——不管是因为哪一条罪名也好,都是死路一条。至于到底死在谁人的手里,于今日的他而言已无分别。
“你就真的这么不怕死么?为什么要回来?”顾星霜压低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不解。“这次爹真的动怒了,他不会再放过你了!”
“你爹从来也没有打算放过我。”白玉堂微笑道,“他只是不想你难过。”
顾星霜语塞。
白玉堂便不再多言,转身欲走,顾星霜一把紧紧抓住他袍袖中的手臂。
“不要去……”顾星霜颤抖着声音说道,她看到白玉堂在等待她说出挽留的理由,这让她回想起了白玉堂接到刺杀赵祯的密杀令的那一日,她也曾这样千方百计的想要抓住他。那日无论她如何哀求哭泣,最终没有能留得住他。“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她用乞求的声音低声说道。
白玉堂是被她亲手推上死路的,被蒙在鼓里的始终只有她自己。如果她没有错信余慕秋,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被嫉妒蒙蔽了心智,以吴剑等人的性命要挟于他,也许他就不必回来送死。当时的情势尚在她的掌控之中,然而现下他们二人都已经无力。
白玉堂不看顾星霜,挣开了她紧握的双手。
只听得背后“呛啷”一声,顾星霜抽出短剑。白玉堂没有躲闪,寒意森森的剑锋抵在了他的喉间。
“你这么想死的话,不如我干脆在这里杀了你。”顾星霜含泪道。
——顾星霜,我希望你有这个本事一辈子把我白玉堂关在这个身体里。否则如果有我回来的一天,我不会让你再有一天的好日子过。
当日的这一言,如今白玉堂无从记得,顾星霜却记得。接下来白玉堂所说的一句话让她再次在报应的轮回中痛苦难当。
“别再问我为什么了,星霜。”白玉堂黯然道,“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否亏欠于你许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只能跟你说声抱歉。”自从遇到那人以后,白玉堂感到自己在走一条全无理智可言的不归路。站在自己身后的这个女人,她的情意白玉堂很明白,与她之间的帐已是没有机会算清楚,所以唯有对她说了这样含混不清的一句话,这就是此世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背对着顾星霜说完了这句话,白玉堂举步向内堂走去。他没有回避顾星霜的剑锋,锐利的剑刃随着他的动作割破了他颈间的肌肤。等到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内院狭长的甬道尽头的时候,顾星霜仍呆呆望着剑锋上殷红的血滴。
内堂里,顾长天一个人独自默视着壁上悬挂的玄觋像。
背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之后,又轻轻的掩上。
“你终于回来了。”背对着白玉堂,顾长天面无表情的说道。
吴大哥,你放心。只要还有我天琊在的一天,就绝不会再让你们无辜受到牵连。
——吴剑清楚的记得白玉堂离开地牢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这让他在接下来的几日间十分担心。天琊的性子跟当年的顾长天一模一样,况且而今他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叛教首领这么简单,在顾长天眼里看来,天琊背叛的是他最钟爱的女儿。巫神教的教主代代都是英雄豪杰,只可惜,代代都是痴情之人,最终都难逃为情所困的下场。顾星霜的母亲过世后,这个独生女儿变成了顾长天的心中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依托。天琊其人的桀骜,教中的众人有目共睹,但过去不管他如果倨傲,都从不曾对顾长天有过半点违拗。然而此次为了袒护这个所谓的犯人,竟然不惜以身试法,公然违抗红绫令。依着这两个人的性子,吴剑实在不敢想事情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从顾长天的亲信亲自来到地牢,押送吴剑等人出去开始,他感到自己的担忧被证实了。
吴剑从后院向内堂瞥进第一眼的时候,看到白玉堂跪在空荡荡的屋子正中,不禁心中无奈,这人果然还是回来了。
只向前再迈了几步路的功夫中,他看到白玉堂摇了摇头,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之后,便是顾长天狂怒的一掌直直向他的头顶按落下来。白玉堂起手招架,他似乎并不是存心想要招架,而是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映。吴剑只能这样解释,因为这一招挡驾的实在不够高明,避开了头顶的致命一击,却将自己的胸前破绽整个袒露在对手面前,以白玉堂的武功而言,这是不可能出现的差池。
下一刻,他便看到白玉堂的身子直直的向后飞了出去。顾长天内力沉厚的一掌端正的拍在了他的胸口,他的身子重重撞在了屋中的梁柱上,将那根两个人才抱得过来的实心木柱撞出了一个微微塌陷的坑,随即跌落在了地上。
吴剑本能的向前抢了几步,欲上前搀扶白玉堂,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是顾长天的大不敬,悚然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五十六人早已呆愣在当地。
自从顾星霜做了少教主之后,吴剑已经有多年不曾看到过顾长天亲自动手了,教中的众人也是同样。吴剑做了十余年的右翼统领,为神教在中原武林中打拼了十余年,他的武功在整个神教中仅次于教主顾长天,而这个叫“天琊”的人当日与吴剑过了不过二十招,一剑将他逼下了演武台,夺过了右翼统领这个尊位。坐上了右翼统领位子的天琊,在之后的数月时间中以前人无法匹敌的速度继续为顾长天的“大业”披荆斩棘。任务也好、比武也好、甚至平日间教中一些顽笑的偷袭打闹都好,他从来没有落败过。用顾明轩曾经的戏谑之言来说,他就像巫神传说里面那个不败的修罗。
然而现下,这个修罗的“不败神话”在众人面前被顾长天的一掌击的粉身碎骨。在许多教众的眼中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教主动手。
吴剑站在内堂的侧面,清楚的看到俯在地上的白玉堂紧闭着双唇,竭力吞下了什么。
为何要逞强至此?
那一刻吴剑几乎再次按捺不住要抢上前去。打断他的是顾长天的怒喝。
“站住!”顾长天戾然转头向旁侧的众人喝道,“都给我在那里看着,谁敢过来帮他,作叛教论!”
若非白玉堂在顾长天的手掌挨上自己胸口的前一瞬间将全身真气聚集护住了心脉,这一掌早已震的他心肺俱碎,立毙当场。此时,白玉堂正把全身的重量撑在两臂上,艰难的想要爬起身来。但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胸口郁结的真气便凶猛的传来一阵断筋碎骨般的剧痛,直让他眼前一黑,来不及吞下的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再次跌回了地上。
顾长天是在折辱于他,跪在一旁的吴剑看懂了顾长天的意图。数十双眼睛注视在白玉堂的身上,跪满了人群的内堂中鸦雀无声,只听到白玉堂隐隐的喘息。
“你不是一心求死么?”顾长天看着白玉堂,冷冷的说道,“为何要躲开?”
“……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我还不能死。”白玉堂忍着胸口剧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清晰。
顾长天闻言冷笑了一声。“现在你见到了?”说着指向旁侧跪着的吴剑和五十六个右翼十二旗与十六旗的残余部下,道:“我履行了我的诺言,你呢?”
诺言?吴剑和众人都禁不住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愕然望向顾长天。从未听说过谁人敢在顾长天谈条件讲交易,更不要提要顾长天许下什么诺言。
“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顾长天一字一句的说道,“重新回答一次我刚才的问题。”
是要活下来,娶顾星霜为妻?还是要死,去给右翼的五十六个兄弟偿命。吴剑等人被带到内堂之前,顾长天这样问白玉堂。
在顾长天的逼视与众人惊异之中,白玉堂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双眼。一时之间,倒也没有人去打断他的安静。没有人见过神教中的任何人胆敢以这种态度应对顾长天的问题,那一时刻白玉堂闭着双眼倒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甚至有教众在猜想他是不是死了。
白玉堂默默在地上俯了一刻,只是很短的一刻,静静调匀了气息,睁开眼,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虽然动作很慢,但是站的很稳,没有丝毫些微的踉跄。包括顾长天在内的所有人都暗暗吃了一惊,那是足以致命的一掌,他生生用肉身接了下来。此刻即便是抵住不曾五内俱伤,只怕内伤也已经很严重,竟能够只用如此短暂的调息便步履如常。在此一刻,顾长天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人。
站直了身形之后,白玉堂仍没有答言,而是抬手脱掉了自己身上那件印着玄觋印的大氅。
糊涂!……吴剑看着白玉堂的动作,心中暗暗骂道。就此时的境况下而言,玄觋印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怎可以这样随便的脱了下来?玄觋印不是什么普通的衣饰,那是巫神教百年以来权位的象征。叛教也好、不再是右翼统领也好,只要他身上一刻还穿着玄觋印,除了教主顾长天以外,就没有别人可以对他动手。这是教祖顾玄觋亲手写下的百条教规中为首的一条。巫神教是尚武之教,如果没有本事扒下对方身上的玄觋袍,那就为自己当初错信错用此人付出代价。而这人却蠢的自己把它脱了下来。
白玉堂脱掉玄觋印,只留下身上一件束腰黑袍,然后从腰间解下右翼统领的黑木锦牌,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红绫令。令牌上欲滴的血红让在场的五十余人骤然心悸,那是他们未完的一令,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可以立时取走他们所有人性命的物事。顾长天冷冷的看着他的动作。白玉堂有条不紊的把玄觋袍折起,将一黑一红两块锦牌放在了上面,那是两个不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手中的东西。
白玉堂重新双膝在顾长天面前跪下,双手举起了手中的荣辱,用沉静回答顾长天的盛怒。
顾长天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你是心意已决了。”
白玉堂也点了点头,应道:“不错。此次任务失败是因我个人的疏忽,私藏罪犯,擅用巫医秘药要挟少教主,均是我一人所为,天琊在此向教主领罪。但请教主依教规,放过吴旗主和旗下五十六人。”
这熟悉的一幕让顾长天失态的仰天大笑了一声,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他自己也曾经跪在四代教主的面前,说着同样的一番话。那一年四代教主原谅了他,但是今日他不可以原谅这个人。顾长天的眼中划过了数日之前,女儿在这里见到归来的天琊时所露出的笑容。那样的笑容顾长天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自从妻子亡故,自己的女儿再也没有那样微笑过。她再次的微笑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心系的男人,但换来的是什么?这让顾长天的笑声中全然没有笑意。
顾长天示意立在一旁的亲随,便有人上前来接过了白玉堂手里举着的三样物事。
这个人不可以留,不可以再留下来不断的伤女儿的心。但是也不可以放,他知道太多神教的秘密。顾长天之所以会不避讳的给他机会掌握神教的秘密,那是因为他至今依然相信自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杀掉这个人。
“来人。”顾长天下令道,几个侍卫应声而入,顾长天冷冷看着白玉堂,道:“把他押出去,锁上刑架。”
几名侍卫听令取来了铁链和镣铐,在他们把他的双臂反绑在背后的时候,白玉堂没有反抗,任他们将他双手锁进冰冷厚重的铁镣中。但是在两名侍卫继而打算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出房门的时候,却突然向抓住了滚烫的铁毡一般同时抽回了手,站立不稳,向后疾退了两步。
顾长天不动声色,看着白玉堂站起身来,自行转身向门外走去,脸上的神色愈发沉重。——仍有余力用内力震开侍卫?顾长天发现了自己的一个严重的疏忽,从始至终,他不曾有一次真正认真的跟天琊动手过招。换言之,从始至终,自己从没有见过天琊真正使出全力。
远处已经隐约看得到应天府高大的城门。
展昭突然勒住了□□的马匹。
“展大人,怎么了?”一直跟在后面的玉吟仇见状也提起了缰绳。
展昭抬头向应天城门望去,心下暗暗思量,回头向玉吟仇和庞妃说道:“我不进城了。”说着,调转回马头,心中盘算着日子和路程,低声道:“圣上遇难,此事关联太大,少一个人知道,皇上就少一分危险。应天的上下官员和陈将军都认得我,我不能进城。”展昭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现在便赶往狄应的兵营,小蝶你们进城去,不要张扬,不要惊动应天府尹,暗中联络陈将军,让他……”
“可是师兄,”小蝶听懂了展昭的意思,他是要她和玉吟仇留下等待援兵,自己孤身去犯险。一时间不禁心急,打断了他的话,“京东将军也认得我,上次我……”
“就是要他认得你。”展昭道,“否则我们拿什么来让他相信我们的话?”
小蝶语塞。
见她不再言语,展昭续道:“吟仇是生面孔,小蝶你进城之后,立即想办法乔装改伴,尽量不要引人注目。陈将军住在城西的镇东将军府,若他不在府中,便在西郊不远处的军营。不管你们如何找到他,记住一定要暗中行事。找到他以后就不要再隐瞒你的身份,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要他火速出兵营救皇上。”
小蝶耳中听到展昭说得句句在理,心里不知为何的心急如焚,“师兄……可是…可是你不知道狄应把皇上关在什么地方。”说完以后,自己也觉无理,因为她也不知道皇上被关在什么地方,她是在那日随赵祯微服北上往陈留的路上与他失散的。那时候狄应同样微服带人拦劫了他们,杀光了随行保护他们的京东军,使得时至今日仍无人知道赵祯已经遭难。
“我知道。”展昭低声道。
玉吟仇和小蝶同时不解的抬起头来。
展昭道:“狄应在往颖昌方向的京西北路上有个住处,名为未园。那是他暗中替湘王屯兵的地方。若我估计的没错,他定是把皇上带往那里。”
“师兄你是怎么知道…?”小蝶楞了一下,轻声问道。
展昭略低了低头,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说道:“狄应如果真的是为湘王而劫走皇上,那么皇上暂时就不至有性命之忧。我先行一步赶去查探情形,你们找到陈将军之后,只需将所有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告知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说罢,展昭伸手入怀,掏出一块折叠齐整的白绸,递到了小蝶手里。“见到陈将军后,把这封书交给他。切记,不要惊动应天府尹。”
小蝶接过那块白绸,看到白绸下隐隐透出血渍。她的右手一紧,那是一封血书。
玉吟仇此时开口问道:“展大人,为何再三要我们避开应天府尹?”展昭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不可以买任何一个万一。”说罢,又补充了一句,“陈将军做京东将军之前,我们在朝中曾有交情,我信得过他。”
“那展大人可信得过在下?”玉吟仇再问道。展昭信不过一个身居要职的朝廷命官,却对他一个曾经刺杀过皇上的江湖浪子毫无避讳,一时间,他不知何以应对。
展昭向玉吟仇注视了半晌,微笑道:“我当然信得过你。”玉吟仇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展昭轻夹了夹马腹,走到他的马前向他臂膀上轻拍了两下,道:“你要好好照顾……贵妃娘娘。”
“师兄!”小蝶再也忍耐不住含泪唤道。她想要留下他,让他不要只身前去冒险,但说不出口。他要去救的人既是大宋的君主,又是她的夫君,她该以何因由叫他不要去?
“贵妃娘娘放心。”仿佛是适才与玉吟仇的对话才让展昭重新意识到了师妹的身份,他再次称她为‘贵妃娘娘’。“展某不会轻举妄动。展某先行前去,只为能在暗中保护圣上周全。如果情势所允,让我能救得出圣上,便会尽快带圣上赶回应天。所以定要转告陈将军,派亲信之人留守应天接应。”
说到这里,展昭停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没有说完的话,思量之下,又吞回了肚里。
他抬起双手,十分郑重的向玉吟仇一揖,没有再向他身旁的庞贵妃多望去一眼,便调转了马头。
“等等!……”小蝶轻声唤出一句,便欲纵马向前追去,却被一旁的玉吟仇拉住了缰绳。
顾宅的后院里有一个被十来人高的院墙围住的宽阔露天库房,徐州城中人尽皆知,但很少人知道那里面都堆放了些什么。有人说那里放的都是顾家的金银财宝,也有人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放。那院墙建造的十分奇异,像个铁桶般四面空空,一扇铜锈铁门常年牢牢的锁着,谁也不知道顾家到底把那里用来作甚么。
“少教主,你不能进去!”
“滚开!”
铁门外,一个黑衣女子一把拨开守卫的阻拦,抬手便要推门。
耳边“嗡”的两声闷响,两把黑剑拦在她的身前。负责看管的侍卫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教主吩咐过处刑期间任何人都不许进去,尤其…尤其不许少教主您进去!”
“我让你们滚开!”黑衣女子手中的短剑出鞘,“叮当”两声架开了那两把挡住她的重剑。
“少教主……”
不等那两名持剑的侍卫再做出什么拦阻的行动,那女子手起剑落,鲜血飞溅在紧闭的铁门上,也飞溅在她的脸颊和衣衫上,那两人于是闷声不响的倒了下去。其余的侍卫被她的杀气所震慑,一时之间全部愣在当地。
“哐啷”一声巨响,顾星霜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铁门。
院中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迎面扑鼻而来,刺得顾星霜心中绞痛。院中此时有许多人,似乎也有他的父亲,但此时她什么也顾不上,只有急切的抬头向广阔的刑场尽头望去。那里有一个四五人高的廿型刑架,一个同样全身黑衣的人双手并拢铐在铁镣中,正被高高吊在乌黑冰冷的铁架上。
“顾长天你……”狂怒似乎让被吊起的人一时间痛苦不堪,大口的喘息和呛咳之后,他才缓上来这一口气,“你这个卑鄙小人!”
顾星霜闯进禁闭的刑场时,所听到就是这样一句近乎嘶哑的咒骂。
“星霜,谁让你进来的?”顾长天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注视。“我给你的任务呢?时辰早已经到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顾星霜不答,高处的刑架上传来铁链相互撞击的“叮叮”之声,那声音来自于被吊之人因愤怒而难以抑制的颤抖。顾星霜从来没有见过白玉堂这个样子,是什么事把他激怒至此?她转头向刑场的另一面望去,立即便在那里找到了答案。
她看到了血泊中躺倒的一具具尸体。如果她没有估算错的话,那正好应该是五十六具尸体,是白玉堂不惜牺牲自己性命所想要保护的——用他的话来说——他的兄弟们的尸体。
“爹……”一向嗜血的顾星霜,此时不知为何在眼中掠过了一线短暂的恐惧。“爹,为什么……?”
顾长天被女儿的询问刺痛。在顾星霜的眼里看来,父亲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
“你答应过我要放过他们。”白玉堂脸上满是愤然的不解。不管他多么厌倦杀戮也好,他始终认为顾长天是个英雄,他做梦也想不到顾长天竟然做出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
“我是答应过你,我的确也已经放过他们了。”顾长天看着白玉堂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跟你的一个承诺,这些人早在你们任务失败回来的那一天就该死了。就只为了你,我才违背教规把他们的命留到了今天。”
“教规有云若因旗主以上首领的个人疏忽导致任务失败,则不追究属下人的责任!”白玉堂怒道。
“你以为做为一个首领所需要的只是随时拿自己的性命来为失败开脱么?”顾长天冷冷的说道,“天琊,你太天真了。你要背负的不是你一个人负的起的责任,是所有——”顾长天指向那五十六具尸体,就在上一刻他们还站在白玉堂的面前,“是所有这些人的性命。”
“你要惩罚我的疏忽,你尽管来杀了我!但这些都是为你流过血卖过命的人!你怎么能不问因由就这样杀掉他们?”白玉堂向顾长天吼道。
你带走了八十人,带回来五十六个人,已经有二十四个人死在了敌人手里,同样因为你的疏忽。”顾长天道,“同样是因为你的疏忽,死在敌人的手里和死在谁人的手里,没有分别。你应该向我解释的是你究竟为了什么而疏忽,而不是在这一遍又一遍的要我原谅你的过失!”
我的过失……白玉堂只想仰天大笑,被你亲手杀掉的人,却是因为我的过失。因为我莫名其妙的想要保护一个“素未谋面”的敌人,最终来承担这一切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八十个弟兄的性命。白玉堂闭上双眼,只感到一阵悲从中来。八十个……果然是我太天真了么,红绫令完不成就只有死,这是教中人尽皆知的事。我凭什么会天真的认为以我自己的一条命能救得了他们?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时为何不阻止他们回到这里,至少还能够保住他们的性命。
“怎么?不敢看了么?”顾长天的嘲笑的声音仿佛直刺进白玉堂的胸膛,“睁开眼好好看着,看着你作为一个首领所犯下的过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顾长天。”白玉堂睁开了眼来,没有望向那五十六具尸体,而是逼视在了顾长天的脸上。他没有再对他吼叫,声音由愤怒的质问变为了失落的绝望。“我的确是疏忽了,疏忽在错认你是个英雄豪杰!”白玉堂咬牙道,“现在你可以动手了。如你所言,我已经为我的天真得到惩罚了。如果你现在不动手杀了我,总有一天你也要为你自己的天真得到惩罚。”
“好。”顾长天点点头,“你还说得出这一番话,证明我到底是没有看错你,天琊。”
顾长天站起身来,提起了身旁的暝长剑。
“爹!”顾星霜很大声的向顾长天喊道,“等等!”
“你给我站住!”顾长天向着快步走过来的女儿怒喝道。顾星霜再次愣在了当地,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严厉的喝斥过她。“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顾长天狠狠的向女儿说道。他告诉自己不能放过这个人,今日杀了他,女儿也许只会痛苦几日,或是几个月,再或是几年,她终会忘记这种痛苦。但如果不杀他,只怕女儿将要痛苦一辈子。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么?”顾长天转向白玉堂。
白玉堂默视着他,良久,开口问道:“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得到天下。”
顾长天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他这句依旧天真的言语是出于什么因由。
“我对你讲过。”顾长天道,“巫神教兴于乱世,经过了百余年的涅槃才有今天的成就。神教中的人,都是先将性命交托给巫神,才将自己投身于此。所以我们神教中,没有人怕死。”他特意强调“我们”二字。“你终究是个外人,不会理解我告诉过你的这些话。”
白玉堂的眼中流露出明显轻蔑的笑意。“是,我是个外人。但如果你一直认为凡是不怕死的人,你就可以随意摆布他们的性命,那么即使你得到整个天下,你也依然会一无所有。”白玉堂冷笑道,“那一日便会是你走到尽头的一日。”
看到顾长天的眼中腾起的火焰,一如他曾在顾星霜的眼中所见。这是魔障,他忽然懂了。
“动手吧。”白玉堂闭上了双眼。
天下。何为天下?
自从被囚禁在这间小屋的那一天开始,赵祯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
是从哪一天开始,大宋江山的天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自己为了这片天下,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又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人在觊觎着这天下?抑或是说,在自己未曾得到它的时候,是否也如宏儿、如庞熊、如狄应这些人一样,如此丑陋的在觊觎着?
当赵祯这样思考着的时候,数日的时光从他身边不知觉的流过。他尚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在他被囚禁的这些日子里,湘亲王调兵遣将,从湘鄂一路赶往徐州。不知道巫神教早已经倾巢而出,由楚州玄觋宫来到了徐州分坛,等候着湘鄂军前来会合,准备一同北上杀入东京。他也不知道他的爱妃在当日逃走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是死是活。同样不知道他最信赖的展护卫已经以一封血书为他调动了京东军,正在舍命前来营救他。他更加不会知道作为代价,当日风度翩翩的与他的御猫一同站在虎豹楼下的那个白护卫,此时正被吊在巫神教不见天日的处刑架上闭目等死。
他就这样一直思考着,从被俘的那一天清晨一直思考到了这一天的夜晚,房门外传来了接连传来了数声类似于麻袋倒落在地面上的闷响。这些闷响打破了他一如既往的安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虽然知道这扇门除了每日的两顿饭食时间之外,不会有人来为他打开,他还是抱着只是想要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的想法走了过去。
谁知门被打开了,赵祯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通体雪白的宝剑,继而看到的是一个白衣的身影。
“展护卫?”待到赵祯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容,他脱口而出。
暝长剑出鞘的那一瞬间,白玉堂虽然闭着双眼,但也感受到了一缕刺眼的光芒。
天琊,你应该感到荣幸。顾长天这样说。在你之前,上一个死在暝长剑和这一台处刑架上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白玉堂不想要睁眼。眼前的一切让他无力再看。顾长天被魔障笼罩的双眼,吴剑的沉默,那五十六具血淋淋的尸体,漠然站在刑场中的教众,漠然的面对着同伴死亡的人们。
临死之前,他想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想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有什么照亮了他黑暗的视野。白玉堂静下心来闭目望去——是那个人白色的身影。
他总是说,那件白衣是自己的。为何那个身影那么干净而且明亮?干净的让他不敢伸手去触摸,明亮的逐渐盖过了他紧闭双眼中所发生过的一切。白玉堂静静的望着,那个身影就在他的面前静静的站着。
玉堂,不论你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猫儿?……
一时间,白玉堂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只为了自己不再漆黑的视野中那个身影,试探的轻声呼唤道。
我真蠢。白玉堂暗暗自嘲道。有一些事忽然在他混沌的心中澄澈的明朗起来了。
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一切可安好?白玉堂想着。
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不会再对你说那些蠢话。
刑场中,数以百计的目光集中在那把乌黑的暝长剑上。顾长天久久没有动手,众人便久久的注视着。
这时候顾长天的亲随忽然匆匆的从适才被顾星霜踢破的大门中快步走了进来,一直走到顾长天的身边,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
顾长天锁起了眉头。湘王终于来了,来的实在也太慢。
一声长且犀利的利器摩擦声,顾长天收起了暝长剑。
“吴剑。”顾长天向始终默然侍立一旁的吴剑下令道,“看好他,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与他交谈,更不得把他放下来。”说到这里,他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补充道:“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的话,就让他在上面一直吊到死吧。”
吴剑面无表情的应道:“是。”
“至于你,”顾长天转向自己的女儿说,“这次交给你的任务非同小可,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你站在这里。记住你手里拿着的什么,如果你再一次拿我的命令当作儿戏的话,就等着你的父亲和全教上下一起给你陪葬吧。”
顾星霜低声应道:“是。”
说完这些话以后,顾长天便随着那人走出了刑场。
在赵祯几乎是被展昭夹在腋下一样搂抱着急速纵跃奔跑之时,他还没有能够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记得展昭在他耳边说:“请圣上抓紧我,无论如何也千万不要松手。”
赵祯看不清展昭挥动画影的动作,只知道每当画影闪过一道寒光,他们的背后就有一个人倒了下来。他感到一阵阵的劲风刮的脸颊生疼,不知道那是因为过快的奔跑而拖出的疾风,还是身旁的展昭全身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在他的记忆中展昭是个宁可天下人负我、也绝不肯负天下人一分的人,这样的人原来也是会这样杀人的么?他知道展昭是在为了保护自己才如此不问因由,挥动着手中的剑。身旁的每一个人倒下之后都迅速的从他视野中远去,赵祯在这些人中也看到了这几日来每日为他送来两餐饭食的哑巴侍从。
也许自己过往每日坐在龙椅上俯瞰的这一片天下,就是这样一刀一剑,踏着一个个陌生的尸体打下来的。
凡世事,最终都逃不开因果二字。
然佛曰:不增既不减,不垢亦不净,不生则不灭。
“请少教主启程。”吴剑向顾星霜行了一礼,便向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恭请少教主启程!”左翼十一旗旗主率领他旗下四十余人,对着迟迟不肯离开刑场的顾星霜跪倒,齐声秉道。
顾星霜再次抬头望向刑架上那个被吊着的黑影,他似乎不打算再睁开眼睛了。面对着身前黑压压一片跪倒的属下,顾星霜一阵心急火燎。
“魏旗主。”忽然之间,顾星霜很大声的向跪在地上的十一旗旗主开口问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何在?”
被称作“魏旗主”的那人一愣,嗫嚅道:“增援……增援镇南将军,防止……”
“大声点!”顾星霜冷不防喝道,将那人唬了一跳。
“是!我们此行的任务是增援镇南将军,防止因前日消息走漏,会有人肆机营救宋帝!”
顾星霜似乎能感到一束逼人的目光从刑架的方向传来,骤然间射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很好。”她点了点头,又转向吴剑,继续朗声道:“吴旗主,我听说当日你在从徐州前往应天的途中抓到了一男一女,而其中的这个女人,正是宋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可有此事?”
吴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意欲何为,不知何以作答。
顾星霜瞟了一言处刑台,续道:“当真果有此事?那么,不知这个女人现今身在何处?她若真的是当朝妃子,又怎会出现在荒郊野外?难不成是在狄大将军劫持宋帝的时候趁乱逃脱出来?如果这样的话,她岂不是已经知道了宋帝所在之处,必会想方设法,寻找高人前去营救宋帝。”她这一番话说的十分慢,十分大声,分明是在说给什么人听。吴剑此时已经有几分明白了她的意图,正欲打断她的话,顾星霜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只怕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女人就算再找来什么武功盖世之人,也难从乱军之中保得宋帝全身而退!”
说完了这句话,顾星霜突然间非常低声又急速的向着吴剑说道:“你真的要看着他死么?他是为了救你才回来的。”
吴剑心中一悸。
顾星霜转过头去看着兀自愕然的白玉堂,心道:“现在你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了么?如果知道了就不要再摆出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快点醒过来吧。”
展昭疾奔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右臂举着画影平指向前,左臂却将赵祯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展护卫,好久不见。”狄应站在未园的门口,身边没有带侍从。他似乎十分疲累,一个人以刀拄地,幽幽说道。
“手下败将。”画影映出的寒光中,展昭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会逆君叛国。”
狄应既不抬眼去看展昭,也不去看展昭背后的皇帝。
“呛啷”一声刺耳的巨响,狄应迎面一刀劈来,展昭以画影平平架住,却出其意料向斜次里一扭一带,刀剑绞在了一起,一时间僵持不下。
此时的展昭身上已溅满了不知何人的鲜血,然而画影的剑刃上却始终银亮雪白,看不到一丝猩红。赵祯不知道他已是在强撑胸中一口气,一路拼杀到了这里。但他看到展昭白袍的胸背间的一片殷湿,正在愈来愈大的扩散出与溅在身上他人的血迹透出不一样的红色。
“放肆,还不住手!”赵祯突然间从展昭的背后站了出来,怒视着狄应喝道。展昭愕然看着全然不会武功的赵祯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狄应与自己相持的右手。
狄应被天子这一推一喝震摄在了当场,竟呆愣住了。
待得展昭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祯却不给他机会再上前去,反而如他刚才所作的一般,将展昭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狄应,”天子镇静的声音压制着他身前和背后的两名武将,“朕将江南兵权交由你执掌,已有多少年了?”在这生死一线的当口上,赵祯这样问道。
“朕负了你什么,大宋负了你什么,你如此的背叛朕对你的信任?”
“皇上!……”展昭抓住赵祯的右臂,急欲阻止他继续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却被赵祯再次推回了身后。
“今日朕就在这里,你想要朕的江山,先把你的理由说给朕听听。”赵祯继续冷冷看着一言不发的狄应,说道,“如果你自以为撑的起我大宋的江山,那么你就举刀杀了朕,取朕而代之。成王败寇,朕绝无一句怨言。但若是你没有一个能够令朕信服的理由的话,就把你的刀收起来,不要一错再错。”
说罢,赵祯没有再多看狄应一眼,一手拉起完全愣住的御猫,头也不回的向着未园的门外走去。与狄应擦肩而过的时候,展昭在狄应的眼里清楚的读出了苦衷。虽然不知道那苦衷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天子的这一番话并不是一时意气的侥幸,应该是说他早自己一步看到了狄应此时只身守在这里的真正意图。
刑架上那个黑色的身影向地面坠落之前,众人听到了一声断金碎玉般的巨响。
顾星霜知道白玉堂用来砍断镣铐的,是她赠予他的那一柄匕首。那是顾家的传家宝,当年顾长天送给妻子的定情之物。杨氏临终之前将它留给了自己的女儿,顾星霜又将它送给了白玉堂。她知道白玉堂一直把它放在左臂的袖筒里。
她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由高台上直坠下来,在落地的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拉了一把,轻飘飘的腾空而起,重新翻上了处刑台,在五人高的铁架上再一借力,便如鸟儿一般直纵向了对面的院墙。在即将踏上墙头的前一瞬间,他的纵跃之势似有所减。同样与顾星霜一般不动声色注视着他的吴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但见他单足在院墙上斜踏了一步,再一个翻身,便稳稳的落在了院墙顶端。
不过转瞬。
顾星霜微微昂头看着白玉堂,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华之中,让她看不清楚白玉堂的神情。白玉堂跃下那十余人高的院墙之前,向顾星霜投去了意欲不明的最后一瞥。
“白玉堂。”顾星霜在心中清清楚楚的再次唤出了这个名字。“那日是我亲手把你从三涧山的急流中带来了这里,如今也由我亲手把你送走。你走吧,既然不论多少次,你都要不顾一切的赶去救他……那你就去吧。这辈子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再让我看见你,我绝对会亲手杀了你。”心痛欲绝中,顾星霜紧紧握着手中剑这样想道。
<第三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