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毗邻有仙

1、第一章

　　第一章

　　洞顶投下晨光，周连从一堆碎裂的钟乳石中起身，搔了把脑后结片的头发。她见怪不怪地拍去粘在手上的暗红色颗粒，跨越几条刀削斧凿状的钟乳丘，来到暗河边，小心地抓起探险包。包上留有一股鱼腥味，背带上还有被利物无意撕开的断口。她抹去表层的一抹血污。这确实是她的包。

　　对昨夜发生的事，周连不愿深究。她就着汹涌的河水简单冲洗了伤口。

　　或者说，伤口曾留下的痕迹，露出清白无暇的双手。如果昨夜凶兽看清她掌中的纹路，必会死心折返。

　　周连摩挲着那条环绕过整只手的生命线，一阵唏嘘。

　　四十年前，20世纪90年代，周连出生于一座亟待发展转型的古村落。彼时，方圆十里之外，工厂林立，唯有他们封家村因傍着一座高大的荒山，交通不便，资源匮乏，落后了不少。

　　她最早的记忆是一道道因过度使用而显得土黄的白幡，还有荒山土坑里紧裹着白布的肉躯。

　　在封家村的旧习中，白事比红事重要得多。在周连心中，村中的白事总伴随着一股陈皮糖的酸甜，一点难得的奢侈。

　　也许常常面对荒山，周连对任何与山有关的成语都极为敏感。她问母亲，为什么愚公要移山。难道他不能带领子孙离开么？既然他已决心移山，天上的神仙们就该成全他，为什么要插手帮他，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坚持下去？他挖走的山还是原来的山吗？那些山去了哪里？

　　在她连珠炮式的追问下，母亲摇头道：“娘不知道。”

　　周连细瞧母亲的神态，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于是满怀期待地再提一问：“娘，为什么姓封的人越来越多，我却姓周呢？”

　　盈满泡沫的江水照不出母亲埋头浣衣时的神情。周连小小一只，盘腿坐在木盆里，扒着水流一点点挪到母亲近前，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怒吼。其声回荡在荒山间，如鬼魅凄嚎：“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紧接的是一串鞭炮声。周连扒着水流的双手更欢快了。她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忧伤，刚一上岸，便奶声奶气地追着鞭炮声跑：“糖！糖！糖！”

　　父母亲从未和她解释她的名姓，直到某天，周连自己跑到表阿太家。这曾经职业神棍的表阿太因辈分大，年龄长，村人无一不敬，但早在周连出生前就已不大认人。表阿太逢人必笑，时而冒出些小辈人都听不懂的语言，行为举止愈发像个孩童。

　　见周连进门，坐在角落里不知为何生闷气的表阿太，立刻笑逐颜开：“周连！”

　　周连蹲到表阿太跟前，笑道：“阿太，您认得我呀？”

　　“认得！认得！你名字取得真好啊。”

　　周连奇道：“您知道我名字的由来？”

　　表阿太忽地挑起一条秃眉，用眼示意周连把口袋里的糖贡些给她。周连只好拿出一颗，珍而重之地放在表阿太手里。

　　表阿太这才满意道：“你两岁大时，连爹娘都不会叫。那年，村子里出去的小伙子都回来了。你爹娘成日里跑白事，没空顾你，叫你姑看着。你姑也是小姑娘家，对着你这只小闷葫芦，老想着偷空。她这刚一偷空，就有仨古人把你围着了。你爹娘回家就看三人围着你，可不吓得魂飞魄散么？还是那仨人中最高的一位跟你爹娘说了些话。神神鬼鬼一通，你爹娘竟就给你取名周连了。”

　　土坯房内除了祖孙俩，没有第三人，但周连却因一阵未知的恐惧，如坐针毡。

　　“周连，”表阿太眯起眼，把糖丢进几乎没牙的嘴里，缓缓道，“你能去镇上上小学了。”

　　也确如表阿太所说，周连成为第一位走出封家村，到镇上读书数年却毫发无损的孩子。此后，她幼时展现的天赋，也由她升学所处地段充分显现。

　　周连一度往最核心处钻研，如今又以探访一切荒芜为业。她一遍遍抚摸这条环绕一圈又重新会聚的生命线。

　　经历已久，它亦斑驳。

　　愚公移山，天地奈何？

　　“周连！周连！”洞顶传来一声声嘶哑的呼喊，唤回周连的意识。

　　她从包中拿出登山绳，屏息凝气，借暗流汇出一道云雾。她借着云雾，倏忽间，飞出洞顶，顺手抛下登山绳，作出刚爬上来的假象，朝来人和煦一笑：“吴空，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