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6、第 6 章

　　这一走，其实不远，也就一刻钟的样子，便有看见往来行人，只是越走，越觉得有些热闹得过头了。
　　山顶不大个地方，竟能聚着似乎比整个徽州还多的人，远处有几位在下棋，有些人在品酒，或是学着古人登高赋诗的，人头攒动，倒像是一场盛会。
　　墨意看了有人再发菊花酿，便做主又讨了一壶，三人信步闲庭，就在一旁的亭中坐下。
　　这亭子，可比方才那一座卖相好得多，朱漆鲜亮，亭檐画壁，也是细致优雅，倒是难以想象，一山之中，却有二景。
　　只是，这亭子也提了望江亭的字，亭子里有一块儿石碑，上面刻着文将军琴台……
　　这未免，有些尴尬。
　　柳墨意尬笑两声，道：“这儿不是真的琴台，是被人牵强附会的，书里描述过，方才那一座才是真的琴台。”
　　希沐风看了看他，并没有什么异议。文琴心轻轻叹了口气，想着，幸亏方才柳墨意误打误撞，遇见个亭子，不然这谎，怕是圆不回来了。
　　希沐风只抿了一口新酒，敏锐的尝出这是徽菊的甘甜，不免品头论足道：这菊花酿有心了，应是咱们徽州贡菊，上供的就是比咱们穷乡僻壤的好呢。只是到底不是用露水酿造，少了几分韵味。
　　文琴心听了，他怎么那么嘴刁，黄老头有一次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跟人打赌，赢了这一小把贡菊来，平日舍不得喝，给希沐风尝过一口，就叫他记住这味道了，因而咬着唇一笑，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道：“出门在外，可少说两句，饶是给那卖酒的听了，可要不依了。”
　　希沐风白了她一眼，却虽然不怎么满意，却也听话的闭了嘴。
　　忽听得耳畔有人欢呼，三人俱是转头，原是不远处搭了个台子，一旁对弈者，胜负已分，以为衣着华贵的公子此刻容光焕发，显是刚赢了棋局，正与大家拱手相贺。
　　柳墨意与希沐风小声道：“看这衣着，定是富贵人家公子，赢了棋局，却不知是不是对家碍着身份，让了他几招呢。”
　　话还没说完，就见文琴心站起身来，嫣然一笑，对二人甩下句：“我也去看看热闹。”便竟自去了。
　　柳墨意摇摇头，无奈道：“你师姐被咱们几个臭棋篓子憋坏了找不到人下棋，今儿见了期盼，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柳墨意话音没落，那边众人为她让路，文琴心温雅一笑，坐在棋案旁。
　　“唉……”希沐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打趣道：“你说为何，咱们一门，出了咱们两个不肖的徒弟，光这棋艺，就没得与师姐相比。”
　　此时风云起兮，颇有天开云散之意，希沐风与柳墨意坐了一会儿，不精棋艺，也只觉得无聊，觉得无聊，柳墨意提出，不妨回方才的亭子看看，希沐风不太喜欢热闹，听他提了，不免心动，是以二人又沿着小路，回了方才的破亭子。
　　希沐风看这对比之下愈发惨不忍睹的亭子，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道：“斯是陋室，幸好惟吾德馨了”
　　柳墨意也笑，二人进了亭子，云雾散去，怀关就尽收眼底。
　　怪不得柳墨意要心心念念此处了。
　　怀关是天下第一关，地势险峻，两岸青山料峭成，中间，夹着一条莽莽淮水，山是嶙峋的山，几乎直上直下，壁立千仞无依倚，水是滔滔的的水，与崖壁相击，泛起溅起一阵一阵的白浪，然而此处，却是另一种怀关。
　　阳光半斜，落在两岸青山之间，将那淮水，照得闪闪发亮，从高处看去，听不见水声，淮水就安静了起来，似乎一条泛着金色的长练。
　　远山一株倚石旁出的老松，从石壁上探出头来，显得格格不入，枯壁选下上，却又显得生机无限。
　　唐杜甫有诗：“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此时一间，山峰正是截断阴阳，方晓得词句之点睛妙处。
　　希沐风看了一会儿，这爬了几个时辰，又险些失之交臂，又意外重遇之后的奇景，才突然懂得江河大美，万物不言。
　　这才是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千里江山。
　　柳墨意与他默默并肩了许久，才听见希沐风发出一句感慨，他说：“这高处，就听不见下面淮水滔滔，是不是至高位者，也看不见江湖之中，百姓疾苦。”
　　希沐风从不谈政事，这一开口，就说得这般尖刻，柳墨意实在有些意外。
　　还来不及回应，就听希沐风又道：“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寻，只想用也一叶障目，会不会哪一天，丹青一笔，便是白发垂髫了。”
　　柳墨意蹙了蹙眉，试探道：“若是如此碌碌一生，会不会太平淡了些？”
　　希沐风略略沉吟，道：“平淡也好，波澜也罢，我又未经过人生起落，怎知道好与不好，况且，冥冥自有天意，既然都安排好了，便就随缘吧了，若我注定庸碌一生，便是如何挣命还是要做无为之人了。”
　　柳墨意见他神色如常，以前觉得是他心宽，不装事儿，少有计较之意，而今看来，或许早就有认命之术，倒真似世上万千都了然于胸了一般，方才觉得他颇有慧根，不禁受他豁然之气渲染，短暂的将胸中文人那几分感时伤势之气抛诸脑后，狂性所起道：“师弟一语惊醒梦中人，倒是为兄着相了。”当即饮了两大口菊花酿，又道：“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今日且纵酒赏菊，说什么扫兴之事，倒是煞风景了。”
　　希沐风没接他话茬儿，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又道：“日前师姐说我画中少了气韵，却也没错，只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若真有一天沐风也经历一番，说不定也能当世留名，却也说不定未等留下名作就先一命呜呼，不论如何，总是没有现在快活吧，不过纵观之下，两者殊途同归，成当世之大家还是做个无名小卒终老一生，各有所长，无论哪一种，我心中，却也不白走这一遭呢。”
　　柳墨意点点头。
　　希沐风忽然问他：“师兄，都说怀关金城千里，可你想过如何破壁么？”
　　柳墨意料他有所感悟，便问道：“我是不知，师弟有何高见？”
　　希沐风道：“若是我，那就在那壁上画一双龙，点上睛目，只等风雷而来，自然破壁而去，岂不轻快。”
　　柳墨意道了一句：“妙哉。”
　　二人端起酒杯，对饮三杯。喝罢，这才相视而笑，齐声道了句痛快。
　　两人饮酒几寻，约莫也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希沐风便道：“我们回去吧。”
　　柳墨意也觉得时辰差不多，便与他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希沐风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不由得慌了神儿，试探道：“怎么了。”
　　希沐风本不知觉，被他一问方才察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胡乱的抹了眼泪去，方才摇摇头，道：“也不知怎么了……”他沉吟半晌，像是想找个合适的措辞：“就是……似有所感吧，师兄，世间万物有大美而不言，虽只是一观一见，终有动心，我……”他吐出胸中压抑的最后一口气，道：“也该多见见了。”
　　柳墨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二人回来的时候，大概来回磨蹭了半个时辰，文琴心那边，少不得还没下完，二人便凑了过去。
　　只见文琴心眉间舒展，目中神采奕奕，落子生风，少有思量，想来倒是局势应该已经掌握在手中吧。
　　二人对视一眼，再低头看棋盘，虽然看棋高三段，柳墨意和希沐风对视一下，都见对方都皱着眉头，想来是有一样的困惑，这黑白之间，相互纠缠，胜负难分，若仔细看来，当是势均力敌，甚至，仿佛文琴心的黑子还要弱了一点，也不知琴心哪儿来的自得。
　　对面那锦衣公子又是一子，开来局势调转，刚才还互相挤眉弄眼的柳墨意和希沐风不免有些傻眼，却见文琴心仍是面色不变，随手落子，便又将那攻势化解开来，却又守中无攻，再看局面，仍是平分秋色。
　　从希沐风臭棋篓子的见解来看，落在一旁不是更好，转念又猜，是不是也正是自己这胡乱落子，才真是技不如人？莫不是其中还有后手？越是这般想，却又仿佛陷入了怪圈，只觉得烦心，幸亏不是自己坐在桌上，不然，自己这性子，怕是要掀了棋盘了。
　　也是难得，一向心高气傲希大公子，也会有疑虑自己的时候。
　　那锦衣公子，见自己攻势一一被化解，眉头一皱，这一盘棋，他可下的难受极了，每每眼见自己还有优势，便不愿意放弃，可是找找拼尽全力，却又招招如同打进棉花里，分明是一身力气施展不开，要不是一分好胜心吊着心智，他怕是也和希大公子殊途同归，想要掀棋盘了。
　　他蓦地抬头，文琴心似有察觉，抬头温婉一笑，这公子心中那一股子火气，立时便又无处可去了。
　　看了几手，希沐风便发觉自己想不明白，再看下去便也了然无趣，当即退了出来，柳墨意自然同他一样，对下棋提不起兴趣，便跟了出来，二人复坐在那件“真迹”望江亭边，百无聊赖。
　　柳墨意没话找话道：“她又下臣子棋了，不过她这下棋，是气人的路数，我看那锦衣公子不怎么好涵养，火气都要压不住了。”末了又叹道：“这些年，她这臣子棋，还是下得这般好。”
　　“什么是臣子棋？”听他一说，希沐风倒是有些糊涂了。
　　柳墨意解释道：“古来臣子与君王下棋，总要算计着输个半子的学问。”
　　希沐风道：“我知道，我是问她什么时候会下臣子棋了？”
　　柳墨意舌头已打结，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有点儿多，当即一推二六五，道：“琴心对师傅，便总这样下棋。”
　　沐风抬头看他去啊，他微微一笑，目光不躲不闪，希沐风不是文琴心，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只好作罢，只是觉得琴心与黄老头下棋，互有输赢，不觉得是什么臣子棋，可柳师兄的记忆力，又不觉得他有糊弄自己的必要，他这人不像文琴心喜欢找茬儿，对柳墨意更是无穷的信任，便没刨根问底儿，而是问道：“她这般，莫不是这人有什么来路？”
　　柳墨意悄悄送了一口气，微微摇头，哂道：“谁知道呢，琴心的棋艺还是心思，哪一样都不是我等资质能过妄加揣度的。”原是这师兄弟二人想到一出去了，便又对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