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20、第 120 章

　　分明是寒冬腊月，却已经有人在心中看出了浅浅春意，抬眼竹外西边，便见了一枝横斜，澹月疏花三四点，只道尚春浅，叫君早相看、似有情。
　　雅音阁的结束了年前最后一场演出，这一场之后，跟逸蝶搭档的不是常见的琼砂，而是云楼，在座儿们久久不息掌声与叫好之中，逸蝶与云楼返场了三次，终于勉强送走了座儿们，也算累的筋疲力尽。
　　逸蝶换了衣服，摘了头面，却不肯卸妆，一跃上了房梁，找了个角落靠着，支棱着了一双腿摇摇摆摆，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场子，忍不住出神，他就喜欢热闹，喜欢张扬，可过了今天，怕就要好一阵子不能唱戏了，这雅音阁，也要歇业一阵子。
　　他想着就烦闷，琼砂一个月前就走了，按着计划，本该说羽刻去的，他江鸿应该留在雅音阁看场子，谁想羽刻又病了，只好他去，懒汉也有动筋骨的一天啊，他也不好总不干正事儿，可是干起正事儿来，自然比不得寻欢作乐的风光，想来怎么都是或者，怎么都是过日子，胸无大志的自己毕竟答应过人家，不好半途而废，可若论起真心，他还是最爱唱戏抛媚眼儿。
　　云楼已然卸了妆，换好了衣服，打算回去了，这一抬头，就见他每个正行，道：“你怎么还跟上头呢，赶紧滚，一会儿收拾东西了，别碍事儿。”
　　逸蝶见了他心里来气，自己是有事儿也得去，这人确实没事儿也走不了，都是什么事儿，趁着这功夫自怜了一回红颜薄命之后，逸蝶感慨道：“忙什么，过了今儿，在坐这根房梁，就不知道哪天了。”
　　云楼没长他这一颗伤春悲秋的心，道：“那你只管挂着，我还有事儿，走了。”
　　逸蝶嫌弃的哼了一声，道：“不解风情。”
　　云楼本都走到门口，听了这话一回头，嘲道：“左右你也不用看着我了，回去找你那个懂风情的吵去吧。”
　　逸蝶知道他讽的是琼砂，琼砂那个讨厌鬼，总是想把他一副掰成正道的样子，多管闲事儿的凡人，不觉更加心烦了，直接白了他一眼，十分不想搭理他。
　　云楼噗的一笑，道：“你别翻白眼了，你那些个相好，不找谁去？我听说晴川阁说书的的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逸蝶唉声叹气的掐着戏腔赶人道：“小冤家，快些走吧。”
　　云楼嘲道：“你可看清点儿吧，谁是你的小冤家。”说完竟自出了门。
　　逸蝶哼了一声，自顾自的继续挂在房梁上发呆，这一发就是半晚上，也不是没想过去找轩琼尺看看，只是觉得他既然不来找自己，自己也不用太上赶着，左右莺莺燕燕的多了，不差那一只，只是他越想越是真郁郁寡欢，竟连往日的勾三搭□□流快活都没顾上。
　　转了天来，逸蝶收拾好包袱，牵着马儿，想着要先去跟师傅拜别一下。
　　师傅唐语词他老人家，逸蝶也许久没见了，也不怪逸蝶不孝，那人实在不怎么好想与，每次去得勤了，还要抱怨，更是对逸蝶琼砂一同挑三拣四，从为人处世，到功夫武术，再到唱腔做派，也不管琼砂逸蝶在外面是人模狗样的名伶，回得唐语词这儿，就是黄鼠狼下得一窝耗子。
　　然而唐语词这种奇才，骂你你也只有受着的份儿，他老人家这几年是老了，早些年的功夫，逸蝶只有挨打的份儿，至于唱戏上，老人家调教了整个雅音阁班子，四大名伶都是跟他学出来的，还各不相同，他逸蝶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的。所以外面人模狗样的逸蝶，来了师傅这儿，就只好夹起尾巴装乖。
　　况且逸蝶就算外面在轻佻，骨子里还是尊师重道了，这一见了师傅，到底还是要收敛几分。
　　当然了，这唐先生收徒弟的手法颇与众不同，当年的江逸之就是给他一眼看上，直接抓了来的，关在个院子里整日逼着学艺，他固然是倾囊相授，可也没想过这学生愿不愿意学呢？
　　左右江逸之磕磕绊绊的出了师，而今混着飘着的，虽然习惯了苦中作乐，可细想来到底有违心愿。
　　至于其他人，可就都比江逸之幸运多了，琼砂虽然也是跟着师傅一起学得功夫和唱戏，可是功夫比自己好也就罢了，唱戏认真勤恳，师傅喜欢得很，更衬托得自己顽劣，剩下那两个，都是只学戏的，师傅也是当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的玩着教着，想来被逼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只有自己。
　　逸蝶虽然知道这是所谓师傅的偏心，可是这心真偏到身上，就有其中的痛苦了，左右成材不易，江逸之而今，未尝不是师傅逼得，是以他就算是怨恨，却也终究混着那一份敬慕。
　　算来算去，逸蝶无奈的怪罪天命，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离不开红颜薄命这一句判词了。
　　逸蝶小心翼翼的提着东西登了门，唐语词那个老东西住在城西一所大宅院里，这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是以里里外外许多仆人照料者，平日就提笼遛鸟，吊嗓唱戏，外人都道是谁家颐养天年的老太爷，再就是爱唱戏，才走到门口，里面咿咿呀呀的戏文都飘了出来。
　　老头子当年是名动天下的名伶，一个人能唱全场的绝活儿，而且不是逸蝶那种扮老生会被笑话的唱法，他声色洪亮饱满，是学什么就是什么样子。
　　逸蝶往里走着，脸上带着笑，道：“师傅，徒儿来看您老了。”
　　唐语词老头子正唱得高兴，才懒得搭理他，逸蝶习以为常，只好不声不响的放下东西，坐了一边。
　　只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那老头子总算唱得告一段落，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四平八稳的坐下。
　　逸蝶忙从递上茶水，道“师傅还是那般容光焕发。”
　　唐语词棒槌一样说话道：“你不来，自然就好着呢。”
　　逸蝶小心翼翼道：“师傅过得好，徒儿就心满意足了。”
　　唐语词道：“少油嘴滑舌的，你崽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哪儿想着老头子呢，又什么事儿？”
　　逸蝶在外面也算八面玲珑，到了这老儿面前，战战兢兢的，赔笑道：“师傅，徒儿这有些事儿，这就要去江北了，特地来跟您辞行的，徒儿这一去得有几个月，师傅您老人家可得保重身体啊。”
　　唐语词哼道：“我又没病没灾的，你咒我什么呢。”
　　逸蝶张口结舌，实在难熬极了。
　　唐语词道：“小崽子总算出去转转了，你个没出息的，别提起师承，给我丢人。”
　　逸蝶吐了口气，低眉顺目道：“是。”
　　唐语词疯疯癫癫，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我昨儿个梦见跟霍秃头一起在永泉寺吟诗对戏，都还是少年模样，好不痛快，还有那个小花和尚跟班。”
　　霍秃头是清因法师，小花和尚是聪辩法师。逸蝶听他这般提起故人，心里仍有些郁结，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听唐语词兴奋道：“你这不开窍的也知道上进啦，小老儿怕就该找他们去啦。”
　　逸蝶一激灵抬起头，可唐老头却恍然味觉，眼里满是孩童一般的笑意，当年名伶唐语词如何风流，而今都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小老头儿，唱着莫名其妙的戏，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逸蝶不觉悲从中起，他哑了嗓子，道：“师傅，逸蝶这次带了三百两金子来，交代给管事儿了，您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千万别委屈自己，逸蝶走了，过阵子再来看您。”
　　说罢告退想走，就听唐语词絮絮叨叨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唱戏的嗓子最重要，你怎么又哑了啊，吃饭的家伙都不爱惜，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逸蝶想起当年名满天下的名伶，真正的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而今，颠三倒四的样子，却还记的叮嘱自己这些小事儿。
　　他低头，忍下眼眶酸涩，转身夺门而出，留下身后唐语词老头儿继续颠佬道去的重复着什么，只是似乎兴致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