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嫣然一梦》想睡的米虫

52、毒瘤

　　他，好悲哀。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从没有注意过庞青。他身世如何，为何进宫当侍卫，为何又是庞籍心腹……我从来没去注意，或者说我从来没在意过他。甚至，原来我连他长相如何、声音，都不曾仔细观察——如果我有观察，这么明显相似的名字，轮廓接近的脸孔，我不会发现不了。

　　我实在是太自私！

　　是我直接导致了他们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当庞青帮我时，他心情如何——他那时还不知道，不知他弟弟曾对他下手，所以那时他帮我对付的人啊，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亲生弟弟！

　　还有那时，庞竟当着庞青的面毫无保留地、表现出的对他这个哥哥的厌恶——“如果我能看到他残废，坐在轮椅上。那我会兴奋得不得了，连睡梦中都笑……所以我喜欢过来看看，看着你这张跟他差不多的脸如此憔悴……”

　　庞青当时究竟心情如何？

　　我不敢去想。我好残忍，我竟然让他经历了这些！

　　如今，他又因为我，被困到了如此尴尬、悲哀的境地……

　　从衙门回府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语。

　　冰冷月光下，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随。一路上，他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走，他走，我慢，他慢，一前一后，清冷大街上明明有两人，却只有孤寂在流转。

　　我也曾想停下来打破这恼人氛围，但当我转身时，身后人亦停下脚步，那原本清晰的深眸完全深埋在额发的阴影里，月光下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我到嘴里的话就再也讲不出口。

　　我到底该说什么？连自己也不知晓啊。只能这样，亦步亦趋，让他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希望他能慢慢冷静。

　　然而回府后，他在庭院里坐了一个时辰。

　　抬着幽眸望着天空，原本明亮的月光落到他身上仿佛也变得孤单、沉寂。

　　关上房门，我整理衣被，计划结束，明天又该走。可是当我慢之又慢，整理好物件再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又快一个时辰，他还坐在那儿。

　　一如从前，守候在我房门前，静默、疲惫……只是如今更觉凄凉、孤独。我忍受不住，爬起身，披上外衣。

　　走出房间，来到他身前，我俯下身打破了这数几个小时以来的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其实，我想安慰他的，其实，我是想跟他说对不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讲出口成了这句。

　　他真的对我很好。他对我太好。好得让我心慌失措。只要想想就会发现，杨五郎不在我身边已经七天。七天，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把我挟制住带回宫，可是他没有！为什么他没有？？

　　我对付他弟弟，其实他在帮我时只要不合作一点点，只要搞一点点破坏，我的计划就会完全失败。可是为什么他帮我？……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也许，这是一个阴谋，也许这是赵祯、或庞籍、或他自己一个新的阴谋……但是，我的心就是不舒服，仿佛原本严实的什么被人刺穿了，沙粒毫无预兆漏了进来，无处躲，没法躲，心惊、心乱、烦闷……

　　庭院里，桃柳已熟透。桃枝随风轻摆，粉红花瓣开始纷纷飘落。

　　在这花雨背景的画面中，沉默之人抬头，静静望向我。

　　明明不用再扮残疾，但他还是坐于轮椅上，抬着眸，安静凝视着我。清风卷着花瓣抚摸他面容，这次我仔细端详了他的脸。

　　一对如幽潭的墨瞳，很深，镶嵌在狭长、纯净的凤眸里。但这凤眸在他脸上无半点勾魂，反倒只有深沉，以及忧郁之气。

　　他的眉很浓密，剑眉，沉稳，大气，男子味十足。不过他最好看的是他的唇。他的唇，唇形完美，薄厚适中。因时常紧抿，又带了一份刚毅。这样的轮廓，配上其平时的冰冷气质，使人一见都会被其震慑住。

　　在我的注视中，良久，应该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声音也很好听——低沉中带着磁性暗涌，犹如浩瀚大海深处最宁静的角落，让听的人产生宁静之感，很安心，安心到只剩下水波在缓缓轻流。

　　只是可惜——太可惜，这么让人安心的嗓音说出的话如今让人沸腾。

　　沸腾到冒火！

　　“那么娘娘又是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皇宫？”

　　他为什么一定要提起这个！

　　我握紧双手，突得转过身，拼命告诫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才抑制住自己突然而起的无名怒火。

　　“庞青，不要问无关你的事情。”

　　他平静地回，这次幽幽的嗓音中竟似乎带着一种嘲笑，是我多心吗？

　　“那么，什么才是臣可以问的事？比如像娘娘一样，问娘娘为什么突然对臣这么好？”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够了庞青，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

　　甩下这句转身欲走，却被他猛拉住手，那么用力，那么紧，拽得我手腕发疼。

　　“但是，臣想知道！”他从未没对我如此无礼过！

　　“够了，庞青！放手！”

　　他一瞬不瞬绞住我双眸，墨眸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持。

　　“还是你，不敢说？”

　　我的喉咙瞬间被一股东西压在了，我很想说，可是张嘴后只觉得莫名地想咳嗽，气堵在胸口好难受。

　　“你，你住口！”

　　可是他没有放过我，他是不是成心想要逼死我？

　　他的轮椅在靠近，眼眸盯着我那么紧，那么犀利：“那你就说！”他抬起我手腕，就在我眼前，一字一句：“你！气虚上浮，脉象大起大落，你的咳嗽根本不是风寒！你到底在隐瞒什么，你到底在装什么？你要真敢说，那你就说！”

　　我，我才没有！可是好恐怖，他的眼神好可怕。我使劲想要甩开他挟制着的手腕，“放手！放手！”可是……好疼！

　　好疼！他的手硬得像铁钳，我不断挣扎，手腕上皮都磨破了，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逼我？一定要逼我！

　　“庞青，我恨你，我恨你……”好疼，真的好疼，手上的伤……还有胸口的上，一直想要忘记，想要埋掉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逼我？！我不想要想起赵祯，我不想要想起他，我不想要想起那个我曾千方百计不想爱上却又爱上了的人……那个伤我最深的人！“我不想要想起他，我不想要想起他。”

　　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他在我心里已经烂了，烂成了毒瘤，任何人轻轻一碰都会让我痛不欲生。可是即使我想尽办法隐瞒，甚至想要拿别人去埋葬，可是就是埋不掉啊。我知道的,我一想起那个人就拿身边人做幌子啊，可是没用！谁帮我，谁可以帮我啊？

　　“我不想做跳梁小丑，我不想做如来佛手中的孙猴，我不想要爱上他，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爱上了？一个皇帝，一个三宫六院的帝王……” 即使庞青说那个人心里有我，即使一千个人跟我说那个人是对我好的，可是，我真的不要啊。无法承受，无法再承受一次打击。那种绝望是整个世界都破碎，玻璃掉下把你插得千疮百孔。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爱的人会有别的女人，可是他是皇帝，我必须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搂着别的女人。他是皇帝，我必须要恭喜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不想喜欢他，真的不想喜欢他……如果我没有爱上他，我没有爱上他，那多好啊……可是为什么我要爱上他？”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强压住所有的嫉妒、愤怒，可是到最后为什么他还是要这样对我。原来他一直是在利用我，为什么他要利用我？为什么，在他眼里我总是庞籍的女儿？为什么我还是跳梁小丑？而为什么到最后我还是这么没用，连放下他都放不下？”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如今……还要为他而落一次泪？

　　“而庞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我厌恶你，厌恶到甚至想要杀死你！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阴谋，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和庞籍带我到这里开始。我好难受，可你还要我回去；我想杀了你，可是你又好可怜；我要安慰你，可你又逼我去面对最难承受的事情……庞青，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如何？是不是想要把我逼疯？你是不是想要把我逼疯才开心？”

　　我抬手锤打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我只知道我好恨这个人，如今，我好恨这个挑开了伤口,让我好辛苦、好辛苦的人，辛苦到连呼吸都不能啊！真的好恨……

　　“那我就疯给你看，我就疯给你看……”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悲哀的事情？两个悲哀的人在一起为何却是一人在折磨另一个人？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我打，不停地打。不知何时，他已放开我手。

　　我一拳一拳，毫不留情，那么用力，捶在他胸口……

　　其实，我不想打他的，其实，我不想说这些的，其实，我原本想要跟他说对不起……可是为何却只剩这种结局？

　　究竟我还要折磨他多久？而究竟……谁又可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