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伍迪·艾伦的一切》黄公羊

1、第 1 章

　　周六晚上，一周最美好的黄金时刻。老黄已经把红牛二锅头兑好了，就差一部NB且私密的电影。
　　想找伍迪·艾伦的《性·爱宝典》，结果网上能搜到的全是同名不可描述。一直到酒醒也没找着片源，信息时代便利吗？便利个屁。
　　那晚老黄到底下载了多少部相同译名不同版本的“性·爱宝典”及电脑病毒，已不可考。
　　寻寻觅觅的机械劳动中，夜色渐深，无限空虚。
　　被空虚腌渍时，与小苏重逢。

　　小苏是谁？
　　21世纪头几年，老黄还在读大学，修了个影视学的学位，每学期都有短片作业要拍。小苏是老黄的搭档，俩人互相编导拍演剪。
　　他们合拍过杀手题材悬疑动作片，让男主角在《子弹横飞百老汇》海报后面藏了一把刀；
　　合拍过默片风格都市落寞白领片，让女主角拒绝所有求爱，独自捱过经济危机；
　　合拍过空间重叠荒村老宅恐怖片，反正不公映就往里边弄了真鬼，还找一大帮同学演尸体；
　　合拍过文艺闷意识流寻找自我片，主人公来不来诗朗诵一下，比《路边野餐》《长江图》早了不知多少年。
　　一般小苏负责幕后，老黄管台前，两人共同出演的唯一一部短片，是校园喜剧爱情片，叫《胆小鬼之恋》。
　　小苏在片里名叫“苏科技”，老黄在片里名叫“黄大星”。
　　苏科技追黄大星，最后happy ending。

　　虽然相处愉快，配合高效，但毕业后都飞得太远，没有再见过面。小苏的□□、微博等社交媒体很多年没有更新了，近乎下落不明。
　　直到当下，在豆瓣电影《子弹横飞百老汇》条目，老黄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叫【苏科技】的ID评论道：
　　“写剧本阶段，想在墙上贴这部片的海报，后来片中也确实贴了，是大学时代为数不多如愿以偿、不留遗憾的事。”
　　时隔多年，一眼认出这就是小苏。
　　狂喜之下，连夜翻遍“苏科技”所有评论，发现这只小怪兽2个特征：
　　1、阅片量惊人，骂遍了伍迪·艾伦所有影片，言辞相当犀利。
　　2、最后一次更新是2014年，之后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老黄就失而复得又复失。

　　《性·爱宝典》找不着，但对于短片《胆小鬼之恋》，老黄倒背如流。
　　影片开头，苏科技对着镜头独白：
　　“黄大星是我同桌。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接下来，苏科技从恐龙说到人工智能，从游手好闲者的心脏说到烟鬼的肺再到性瘾者的肾。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上下五千年，却解不开一个小小的谜团：黄大星。
　　“虽然我已经很完整，但他让所有人都想改变自己。”苏科技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追随着不远处和别人谈笑风生的黄大星，“他说话时习惯手舞足蹈，比比划划，”黄大星果然做了一个手势，既认真又疏远，像一记勾拳，令他周围的女孩们同时被小小地伤害了。苏科技对镜头告白：“我愿意领略这样的拳击。”

　　为了靠近黄大星，苏科技伪装成另一个人：一个神秘的火星人。
　　火星人出现在黄大星身边每个角落，成为黄大星的朋友，但绝不露面：“好巧啊我们都不是地球人，不远万光年离乡背井！”
　　火星人成功地引起了黄大星的注意。
　　他们各自拥有一架天文望远镜：一台星特朗80EQ，一台信达小黑，夜夜遥望宇宙深处的家乡。
　　在黄大星经过公共电话亭的时候，苏科技会准时让铃声响起。方圆500米，也就只有黄大星会接起公共电话亭的神秘来电。
　　“昨晚睡得好吗？”苏科技假扮火星人和黄大星通话。
　　“不好。最烦恼的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恼。”黄大星对着听筒，比平常柔和十倍（这一段落的跳帧不流畅剪辑，很显然是模仿伍迪·艾伦）：“你说，苏科技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但是他要是真有那个意思，他为什么不说？”
　　苏科技语塞：“谁知道，那个傻子！”
　　“不讲他了。火星大厨师，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
　　“一碟凉拌小星星。”

　　傻子才听不出来同桌的声音，但黄大星喜欢看别人为自己演戏。
　　现实生活里，苏科技闷骚得像个黑色立方体，“火星人”这个第二人格却像一颗金色飞贼，今天吃凉拌小星星，明天杀火星大海怪。
　　黄大星只喜欢金色飞贼，并不同情苏科技，一点也不想揭穿谜底。所以苏科技这个胆小鬼作茧自缚，摆脱不了火星人身份了。
　　他自己成了自己的情敌。

　　影片中，两人拉锯了一两年，终于要毕业。分别那天，苏科技送了黄大星一盒星星。
　　“这是什么？”
　　“来自我故乡的伴手礼。”
　　“你不演了？”黄大星大笑。
　　“你早知道？”苏科技惊愕中带着愤怒。
　　“知道什么？”黄大星又纯熟地装傻。他瞥见苏科技手中拿着一本笔记本，一把夺过，开始朗读，“啊！黄大日啊，黄大月！黄大星是我的全世界！”
　　“你麻痹！”苏科技咆哮，“老子绝对不会写那么低劣的语句！”
　　“哦。那你自己念？”
　　苏科技垂头丧气念了起来：
　　“我是一只鬼，噗啦扑啦飞！请你睁开眼，看我多可怜？（黄大星抗议：这TM比我刚才那两句高明？）
　　“九曲河的水，抚摸过，月亮上的石块，流过肮脏的三环，在积水潭消散。
　　“ 听说关外，也有鬼魂？听说琉球，也有神仙？
　　“ 人们谈论one night in beijing，人们不谈论爱情；人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谈论什么，人们谈论鬼魂。
　　“ 我是一只鬼，噗啦扑啦飞！请你轻蔑些，果断些。拒绝我，对我说：‘切~’”
　　黄大星还没来得及说“切”，突然低空飞过一架大波音，全世界轰轰作响，面对面喊话也什么都听不到，两人暂时性耳聋了。
　　——既然话语没有用，那就用动作吧。
　　黄大星终于拥抱了苏科技。
　　苏科技眼圈都红了，往黄大星肋下狠捣一记勾拳，在本子上写了句话拍在黄大星脸上：
　　【渣男，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

　　短片结束，全长26分钟。
　　嗯，老黄还记得，最后那段儿飞机声是为了戏剧效果后期合成的，市中心听不见那么大噪音。
　　影片在班里放映，老师还挺喜欢，但并没有在展映里获得更多观众反响。
　　对老黄来说，它只是绩点。
　　但是对小苏呢？
　　老黄没问过。

　　后来他们又合作了别的短片，默契到一天搞定全部拍摄的时候有过，无论如何不能沟通想散伙的时候也有过。成绩始终不错，作为学生，这样就可以了。
　　过了一年多，现实中他们也毕业了。
　　毕业时，小苏送了老黄一条印了黄色星星的沙滩短裤，老黄开开心心收下了，回礼了一盒牛肉干。
　　他可能有点失望，反正谁也没多说什么，就再也没见。
　　这么多年老黄一直在想，如果早知道再也不见，当时应该认真一点对待他，至少留下一个永久的联络方式。
　　可是那年还早，他们谁都没有微信啊。

　　直到星期六的深夜，看小苏的伍迪·艾伦系列电影评论。
　　老黄的心犹如牛皮鼓面，被小苏的愤怒隆隆擂过——
　　评价《开罗紫玫瑰》，1星：“我不要另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处乱跑，甚至两个我爱上同一个人。这种事情，只有在故事里才承受得了。”
　　评价《泽里格传》，2星：“我也想和催眠师谈恋爱，这样就有借口做自己了。”
　　评价《安妮·霍尔》，3星：“我不能参与一段其中一方为我自己的恋爱，却不小心同时参与了三段。火星人爱你，苏科技爱你，我也爱你。”
　　评价《解构爱情狂》，1星：“伍迪·艾伦是我最讨厌的天才。这种会把现实中的故事写进作品里的人，现实中他朋友一定揍过他。可是我也这么做了，却没有人揍我，甚至没有人看出那是我，可能因为我只是庸才。”
　　评价《丈夫、太太与情人》，1星：“正值伍迪·艾伦和米亚·法罗丑闻期间，伍迪偷情养女东窗事发，米亚罢演，制片把他劝回来，演了那场夫妻谈分手的戏。米亚在戏中说，回忆不过是回忆，于今无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回忆了，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
　　评价《曼哈顿》，1星：“17岁的时候，可以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变，你应该对人更有信心一些’，多少年过去，再听到这句话，只能尴尬无奈地笑一笑。我再也做不成金色飞贼，最后一点被你喜爱之处也消失了。”
　　评价《无线电时代》，2星：“两名小偷潜入一户人家作案，恰巧广播中的电话竞答节目选中了这里，小偷答中了所有问题，第二天男主人返家，发现钱物丢失但竞答节目的奖品却堆满了门口。谢谢你，我拿到了保研的学分，虽然并不想读研。”
　　最后，评价《性·爱宝典》，1星：“老子踏马只有一个问题：到底踏马有多少中文译名为《性·爱宝典》的片，为什么我打死也找不到伍迪·艾伦的版本！！！！！！！”
　　……
　　哈哈哈哈哈。
　　全都给了差评，但却还是要看。果然是那个不知何为quit的人啊。
　　不过，在所有的错过中，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找不到《性·爱宝典》的正片，至少这一点遗憾相吻合，老黄也稍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