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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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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弓经常出差。
去北京出差通常是冬天,气候严酷,行程急迫,顶多看望几个毕生大亲友。
然而去上海出差不同。
每次飞沪都在夏秋季节,环境宜人,工作松弛,可以做很多事。
2013年秋天,和前任分手大半年的龚弓,受命去探《天国好声音》的班,在上海与高中学妹苹果子重逢。苹果子很美,浓密卷发,浅色大眼睛,四肢颀长,会跳街舞;性格也可爱,明敏豁达,看起来像毫无恶习的纯洁宝宝,其实是个沉迷游戏不见天日的老烟枪。没有预期和沟通,像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击中,她们滚成一团。三天还是四天?醒来就要探索,入睡也要相连,没日没夜,仿佛你的心脏长在我胸腔。
2014年,龚弓又去上海参加电影节。当时还和苹果子很好,正好借机去看她。没想到同寝10天居然毫无作为,纯洁得像两个没发育的人。当初胡天胡地的是谁来着?尽管依旧和睦友好,但身体语言道出实情。于是结束了持续2年的“姐妹”关系,道别以后就再也不见了。
2015年,又去上海。10天的行程,龚弓订了航班却没有顺手订酒店。存的是什么心,不必细想。
这次在上海要见的人里面,有一位刚结婚的妹妹,两位在游戏里喊龚弓“老公”的女孩,还有另一位高中的学妹,维希。
初次邂逅时,维希高二龚弓高三。
命运的那个下午,高中生龚弓看天气好溜出教室要逃课,巧遇高中生维希腹痛难忍,拖着病体艰难地独自走向校门。
“怎么不让同学送你出来啊?”
虽然不认识,但龚弓反正没有正事要做,便半扶半抱着直到把维希交给监护人。
那是龚弓第一次见维希,之后过了很久才记住维希的名字:外号VitaminC,简称维希。
维希有一个光洁饱满的白额头、一对深圆的酒窝和一颗痣,当时已经个子比龚弓高并且仍在继续发育,后来一直长到174cm。龚弓毕业后才隐约知道维希在重点班是个学霸,但维希此前就已略知龚弓一二:龚弓以貌美在校内闻名,此外高一高二生中有很多女孩和龚弓不清不楚,例如苹果子……龚弓是向学妹出手的惯犯。
当知道维希那天难受是因为生理痛,龚弓感觉到一丝罪恶的甜蜜:她们拥有了一个事关于性的共同秘密。
——她们是这样成为朋友。
后来维希读大学,很苦恼地跟龚弓说,单相思一个女孩子,不敢表露。
再后来维希博士生毕业,成为掌握最尖端科技的那一撮人,为全人类造卫星。
2015年,24岁的龚弓拿着维希家的备用钥匙,成为维希新家的第一个客人,用维希电脑写上影节稿子。
其实龚弓不知道维希买了房,上周才搬进新家。去年冬天两人见面吃火锅的时候,维希还在跟龚弓抱怨上班太早,卫星研究所里有个同事很难相处。龚弓以为维希在外面租房住,还打了一堆字说你千万别勉强如果不是独居我就订酒店10天挺长呢。结果维希痛快地扔了个地址,说在这等我去接你。
她们重逢在一家日本料理的门口。
下着雨的无人的街上,地面比天空更通透。
维希撑着伞过来,穿一条长裙,长腿如名模。
长发剪掉了,再不像当年的无助少女了。
维希家不算太大,装修全是她亲力亲为,简洁实用。
进门后,维希唰唰将衣柜和洗手台分给龚弓一半,交代好热水和wifi密码,煮了壶奶茶给龚弓,然后说:
“我今晚有约,马上要出门,晚饭不能陪你了。你介意我当着你的面换衣服吗?”
龚弓吃了一惊:“你自己不介意就行。”
于是维希真的当着龚弓的面——只有一床牛奶般的白色纱幔略作遮掩——蜷曲、舒展,脱下衣裤,仿佛很慢又好像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换上另一条白色波点连衣裙。
龚弓端着奶茶坐在维希的沙发上,感觉自己的眼睛变成了摄像机镜头。
广角,长焦,一遍遍回放慢动作。
然后维希穿上袜子,毫无负担地出门赴她自己的约了。
用维希的写字台工作时,龚弓注意到笔筒里插着很多支绘图铅笔。
是怎么用的呢?
晚上她们并排躺在床上,龚弓问了维希。
维希扭开床头灯,拉开手边一个小抽屉,给龚弓看维希的素描簿。上面有龚弓看不懂的实验绘图,也有随手涂鸦的风景与静物。
龚弓取来一支铅笔,维希接过,犹豫一下,涂了一个龚弓。
不是现在维希身边的龚弓,而是近十年前,高中时候,向维希伸出手的那个人。
自然而然地,这一晚,她们也向彼此伸出了手。
结束以后,龚弓问维希:“你现在肚子还总疼吗?”
两天后,作为报答,龚弓在维西家掌厨,做了顿丰盛的双人晚餐。
她们吃了牛油果芦笋虾仁色拉,结结实实的煎狭鳕鱼。汤是泡沫韭葱洋姜汤,主食是豌豆菠菜花椰菜的意面,最后还有番茄奶酥当甜点。
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吧——吃到名字陌生的菜,配以精致摆盘,就觉得仿佛比亲妈做的中式家常菜高大上。其实龚弓在家从不给自己做饭,是个对食物漠不关心毫无兴趣的人。
基本上,龚弓对自己整条贱命都漠不关心毫无兴趣。但不知为何,她出手的番茄奶酥却反倒那么香糯,加点无麸质燕麦片,嚼起来一点渣都没有,生机勃勃。
饭后一起洗碗的时候,维希动作不停,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有没有可能,你换个工作来上海?”
龚弓“嗯?”地笑着望过去,维希闭口不言了。
维希是知道龚弓的。这么多年来,龚弓所有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泡在杯里煲在炉里的对象们,全都发自肺腑,由衷疼爱,事了拂衣去,哪怕沾湿鞋。
龚弓能够体会并欣赏每个人的有趣之处,轻易地动心,这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她小时候,面对自己的花心和花心所造成的系列后果,常常被流言与负罪感纠缠,自我厌恶,觉得自己像个毫无节操的下等生物,进而在人际交往中总是不能自如。
到现在,龚弓虽然接受了自己的天性,但看着维希那么小心翼翼地提出心愿,明知不会被允诺还是说出了口,然后再善解人意地把话吞回去——维希因为理解龚弓,所以对龚弓不抱希望,这反让龚弓加倍愧疚。
这样的时刻更理解:爱是好的,她们也都很好,只是她不好。
龚弓安慰自己,至少她们还没有更深入彼此的生活,她还没有污染维希。
其实龚弓也渴望被水怪拖进潭底窒息淹死。甚至,龚弓曾想象过,如果她是一位彻底的同性恋者,如果她身怀残疾,又或许有其他种种限定,会不会就不这么滥情?因为选择太少,所以彼此珍重,找到了就心无旁骛,无论在一起或者分开的决定,都会下得更慎重一些。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维西坐在床沿,龚弓跪在维希脚边,为维希剪趾甲。
剪完以后,从热水盆里捞出浣好的毛巾,绞干,将维希雪白的双脚敷起来。
维希一点声音也没有。
第10天,她们起得很早,龚弓赶飞机,维希赶班车。
分别后,龚弓发了维希一条淘宝链接,是款治腹痛的菜谱,里面几十种食材按疗程搭配好了的。
附言说:“不要再露出破绽,让人渣如我也有机可乘。”
然而维希只是回答:
“肚子疼也落了病根,对你也落了病根。请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