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香气》黄公羊

1、第 1 章

　　王宝强宣布离婚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几条微信，是之前搭伴旅游过的朋友发过来的。
　　在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叙旧之后，他说：
　　“小明不在了”。
　　小明在平常的某一天，平常地听着歌跑着步，忽然闪入车流，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我和小明最后一次见面是5年前的冬天。
　　他不算我的前男友，因为我俩只在旅途中短暂相处了不到一个月，我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然而此刻听说他的离去，却实实在在令我感受沉重。像是在生活长久缓慢锤骟的过程中，突然迎面遭受发力清晰的一锤。

　　遇见小明是在飞机上。我们比邻而坐，他戴了一只HD800，身上有高级的香气，看着很像X二代。
　　忘了怎么聊起来的，只记得中间有谈到过音乐：
　　“说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Supercar在2005年初就已经解散了。”
　　“Nujabes也在去年春节的时候死了。”
　　“两个都是2月26日。”
　　“好巧。”
　　我那时候年轻，讲话冒着傻气，聊天内容也不怎么吉利。但他和我一样傻，竟对此加以青眼。

　　5年前，我身体倍儿棒，精力旺盛，把恋爱当作社交方式，信奉身体语言。那次旅行是为躲避家人催婚压力，顺路猎艳。
　　小明比我小一点，又甜又软的童话美少年，天之骄子，骨子里很倔。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了不确立关系，克制着对他的需要和好奇。
　　不过这正中他下怀。
　　他喜欢不在乎他的人——无忧无虑的少年大多都有这个毛病。

　　当时我是一个人，旅行计划很好调整。他和朋友四人在岛上租了一所带厨娘的别墅，我痛快加入合租，和他拼一间房，也省了旅费。
　　他的朋友都将我默认为他未声张的家属。在这种暧昧的气氛下，我俩当晚就滚在了一起。

　　扑上去之前，我问他：“我没病，你健康吗，要不先体个检？”
　　他没回答，直接张开双腿，用手指插入自己要害，一览无余地展示其稚嫩。这个动作拔出了恶魔的瓶塞，欲念从永生之眼中喷薄而出。闷雷暴雨压垮城池，两个人挤挤挨挨，在泥泞里趔趄蹒跚。

　　运动之后，我俩并排躺着。刚把气喘匀，他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只好哄他：“开玩笑嘛……就算想去检查，我社保卡在这边也刷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白天一伙人包车出门观光，回到别墅我们就反锁上门，同寝同食，连洗澡都不分开，不放过任何交尾的机会，污染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

　　我们的躯壳是如此地契合，令人感动。人在异国，却像魂归故里。往往一战功成，大汗淋漓，我长久地安抚着他，能感受到最冷漠的灵魂也柔情似水，简直想一辈子吮吸他的气息入梦。
　　但我毕竟年长，不该引诱青少年走上歧途。

　　某天黄昏我们去了酒吧街，回来时天色已晚，几个人都有点迷。司机虽然没喝酒，但也很乏了，只是慢慢地往回蹭。
　　刚出市区，突然车身“咚”的一声，确定碰了什么东西，我们全都惊醒过来，司机慌慌张张冲下去。
　　我跑下车，先看见车前脸撞凹了，然后才看见前方不远处倒着的女人。
　　很奇怪，当时滑进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人滚出去好几步，高跟鞋居然没掉。
　　我们谁都没遇过车祸，七上八下围拢过去，讨论该打120还是911。正慌乱时，女人却自己翻了个身。
　　挺年轻挺结实的白人，而且跟我们一样没少喝。
　　送他去急救的路上，我们简单聊了一些。她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其实在路边瞎晃挺久了。
　　她和男朋友一起出来玩，却在旅途中争执分手，一时想不开。
　　我很疲倦，全部耐心都用来维持风度，心里很烦躁：鬼子也特么这么煞比，找死请在家里上吊，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折腾半宿，终于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凌晨1点。
　　关灯躺下后我才察觉，小明整晚一直很安静。
　　他侧身抱住我。我很累了，哪有力气摆弄他，只好耐着性子一下下摸他的头发，企图把他摸睡着。
　　“真好啊。”他突然说。
　　“什么真好？”
　　“会令人想要结束生命的恋爱，我也想谈一次。”
　　我静心想了想：“人生不止有儿女情长。”
　　小明不太满意，躲开了抚摸，拱了拱我的肋骨。
　　“虽然不止有恋爱，但是也没有别的意义啊？活着没有意义，找不到。”
　　我无言以对。
　　全身心的空虚，不在p y关系的解决范围内。
　　如果我进一步？——话到嘴边，却未能说出口。
　　即使是在最感性的时刻，我还是没有跨过那条线。
　　小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呼吸有些憋闷，令我察觉情绪的波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毕竟，明知没有未来的事情还去做，比爱情更没有意义。

　　虽然交换过联络方式，但出于一种神秘的默契，旅途结束后，我们并没有保持联络。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后来的某个普通的工作日下午，我在外面跑发布会。乏味无聊的时刻，主持人上台前从我身边经过，我突然闻到他香水的味道，有柚子的酸味和树木涩气——那是小明的气味。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跟你出去那次带的是大地。”
　　“刚刚在外面突然闻到了你。可能……只是说可能。可能我一直爱着你也说不定？”
　　“放屁。不娶何撩！”

　　然后就再也没有互通音讯。

　　直到今天，从别人口中得到他的消息，令我诧异。
　　知道对方在世界某个角落好好活着，哪怕彻底遗忘也好过永别——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原不应该在现实生活的讨论范围内。

　　原来这才是真的，“没有未来”。

　　亲爱的小明，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这5年来，我整日整日地闲无一事，除了工作之外不出门，看书也很少，大量睡觉，工作量不饱和，虚度生命。我不想成为任何人，不想投靠任何观点或方法，比以前更加难以取悦。和永恒宇宙相比，我的思想或生命力都不值一提，早死晚死差别不大。即使如此，但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要自杀，所以就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了。
　　成年之后，欢乐或悲痛，期望或失望，怜惜或唾弃，最后都以沉默表述。
　　即便如此，我还是冒着大汗失魂落魄出门，去柜台买了最大瓶的大地回家，喷满床褥。
　　夕阳冲破巨大的落地窗拍击我的躯壳，疲惫也好憔悴也好，再也无法掩藏。我却不愿转过脸去，哪怕明知你就悬浮在头顶，模糊的黑色轮廓，在灿烂的逆光中闪闪发亮。
　　我钻进被窝，仿佛呼吸着你的血肉，置身于你的体内，品尝下落不明的牵引。那弥漫鼻腔扩散到喉咙继而才到大脑的决绝感，酥麻涨涩，呼吸困难……我被一遍又一遍地被碾碎。
　　即使没有未来，我还是会无可救药地为你心碎。如果这不是所谓“意义”，又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