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与熊山》黄公羊

1、20岁的故事

　　2011年1月，在一场网络角色扮演游戏里，熊和小阎王相遇了。

　　参与游戏除了她俩还有另外四五十人。熊刚刚大学毕业，玩物丧志，又活泼机灵，很快成了玩家的中心；但小阎王不同，小阎王是成熟社会人，现实为重，没有投入精力，多数时间只是暗中观察。

　　小阎王眼看熊左右逢源，眼看熊撩遍群芳，眼看熊渣妹子掉马甲被殴打出圈，有点同情这个像笑话一样精力过剩的二货。

　　于是第一次私下聊天是这样，在落魄时一时兴起伸出的援手。

　　***

　　熊很没有节操，聊天一段时间之后，就轻易对小阎王产生了好感。她询问小阎王家的地址，说要给她寄礼物。

　　小阎王并不感兴趣，出于礼貌回复了公司信箱。然而拆开快递，掉出来的是一卷富士底片。

　　那是春节期间，熊在北方老家冬钓的底片。冰河辽阔，山野嵯峨，日光洒银，冷风猎猎。渔民用绞盘打穿1米厚的冰层，鱼钩从冰洞探入黑色的湖心。有几张照片拍到了正在下的鹅毛大雪，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特写。

　　最后一张是熊提着还在挣扎的鲫鱼，用三脚架摆了个自拍。零下快三十度，她戴着一双破了洞的手套。

　　小阎王吃了一惊。

　　等到熊跨越2300公里出现在她公司的门口，就更吃惊了。

　　***

　　小阎王考量熊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

　　熊在网上像个小渣男，现实里却是个偶像派，AKB那款少女偶像，甜蜜柔软人畜无害的样子，正中对手靶心。

　　小阎王比熊大3岁，经过锤炼的身型高挑健康。发型打扮相当简洁，有种无需追赶时髦的自信。办公室位于三里屯附近使馆区，什么工作？给洋人老板做前期制片。

　　小阎王给熊看她客户以前拍的《BARAKA》，70mm胶片拍摄，熊被震撼：“你包养我吧。”

　　小阎王就笑了：“我是想包养你啊，真的可以吗？”

　　“你有什么规矩吗？”

　　“要只属于我一个人。”

　　***

　　熊的被豢养生活开始了。

　　出生在东北，搵食在广东，但从属于一个北京女人。

　　每当熊出差去北方，小阎王会抬头瞭望天上的飞机。偶尔熊调动全身的甜蜜细胞，想一些浪漫的小花招，比如在平常的日子为小阎王订花，其实花语一概不知。留心当地的演出信息，订票寄到小阎王办公桌上，只是有时被小阎王加班错过。第一次和小阎王看电影就是午夜场，回来时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小阎王把熊打横公主抱起来，熊尖叫：“要把我丢进垃圾箱吗？”

　　情人节，俩人一起去泰国旅行，乘遍当地所有种类的交通工具。夜里，在曼谷的屋顶酒吧，喝飘了的熊甩掉T恤裤衩跳进游泳池，溅小阎王一身湿。小阎王难以忍受地把熊捞出来，拖回浴室冲洗。冷水兜头的瞬间难以呼吸，有灵魂出窍的快感。两人带着酒气接吻，像信徒亲吻佛像。

　　白色情人节，小阎王收到一本熊自己印制的诗集《献给小阎王的白色情人节组诗》。封面是熊自己画的斑马吃草。

　　“世界面对它的恋人摘下浩瀚的面具。他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个永恒的亲吻。”

　　***

　　4月，小阎王终于邀熊进入她的家门。

　　熊那段时期神经衰弱，整夜整夜不睡觉，见到小阎王的时候已经两三天没有睡过。但是当熊踏进小阎王家中，见到客厅里的钢琴，小阎王为熊弹奏自己写的曲子——熊放松下来，好像一只骆驼，将近期储存的大量困意一次集中释放。

　　这可能是阎王大人的黑科技，毕竟死神与睡神是兄弟。

　　第二天醒来，小阎王说熊睡觉一直不消停，会呜咽会磨牙。

　　她竟然观察熊的睡相整整一夜。

　　***

　　在小阎王家，白天熊是一个有用之人，帮小阎王出门去提饮水机的纯净水桶。多了个人等小阎王回家，小阎王很高兴，决定过几天带熊去见她最好的朋友。

　　赴宴前，小阎王带熊量体试衣，送了两条礼服裙。衣料很好，小阎王做得大方，熊也很享受。

　　付钱的晚上回到家，熊去下厨。围裙里赤条条纤毫毕露，吃完饭就被小阎王绑了起来。

　　这位S女王，终于露出她凶狠的一面。熊被吓得心砰砰跳，误以为是自己心动了。

　　***

　　除了北京和泰国以外，后来她们陆续又去了很多地方：暹罗、新潟、三亚、杭州、天门山……

　　那一年7月，小阎王带熊回了她济南老家，见过了她所有兄弟朋友，但不敢见家人。

　　这不是一段能向长辈从容坦白的关系。

　　两人在彼此身上花掉了所有工资，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为未来储蓄。

　　为了抚慰空虚，她们拍了一套婚纱照。

　　其实并不理想，但那也是她们人生第一套婚纱照。

　　***

　　熊跟小阎王在一起之后，经历了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听音乐节，第一次□□，第一次出国旅行，第一次穿情侣装，第一次去成人用品店购物，第一次露宿街头，第一次泡露天温泉，第一次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一个浴缸洗澡，为对方洗头刷背。

　　小阎王送了熊第一对耳钉，熊为此而去打了耳洞。第一次见到造型特异的哈曼卡顿——事实上价格亲民，但一眼看去，任谁都会觉得它太美太有未来感，像永远触不可及的小阎王本人。

　　她们还想合拍一部电影短片，想在对方生病时照顾对方，想一起蹦极，一起跳降落伞，一起进入极圈，一起爬雪山，一起穿超大号布偶装上街，一起去赌场。

　　***

　　转折发生在那年9月。

　　那天她们在北京一家德国餐馆吃晚饭。该店以自酿啤酒、烤猪膝和露天座位大受欢迎。晴朗的京城夜色下，她们叫了肉食拼盘和酸奶油汤，黑面包撕掉硬皮，蘸厚厚的鹅肝酱吃。

　　然而没想到的是，或许是她们的气质差异引起了注意，也可能是别的原因……熊听到歪果服务员的议论，以故意抬高的音量挑衅，像一种剥削。

　　见熊低落，小阎王叫来经理，但于事无补。

　　熊恃宠而骄习惯了，也做人群中心习惯了，直到此时才认清少数群体的现实，认清了被剥削的常态，并发现由于自己的无能，这剥削多数都被加诸于爱人的肩上。

　　熊飞回广东，躲回了衣柜里，关紧了柜门。

　　***

　　之后熊不去见小阎王，也不让小阎王来见熊。她们开始吵架，冷战，为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口角，又在冗长的失眠的夜里思念对方。

　　那个燥热的深秋，天很热，偶尔出门也看不到动物昆虫。熊想要运动，又被困倦攫住，涕泪横流，凭意志抗衡，被瘾头从头熔化，再自己淋冷水铸硬。

　　由于情绪和身体的双重败坏，熊的神经系统彻底崩溃，抑郁了。

　　这种时候没办法让小阎王开心，整整三个月没有见面。换了季节，原本就不牢靠的关系便愈发难以为继。

　　一切结束在一封熊故意发错的邮件，里面是熊送别人礼物的账单。

　　——小阎王唯一的规矩，是要熊只属于她一人。

　　如同在夜晚的游戏里，率先坚持不下去的那个人喊出了安全词。

　　迷幻时间结束了。

　　***

　　两人最后一次一起出行，是小阎王来向熊告别。

　　在杨梅坑的海边，小阎王在前面远远地走，熊在后面看着她。

　　她们结伴去了中国最美海滩之一，却没留下一张合影。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死神再次让睡神对熊施了法。很多次熊梦见自己还爱她，梦见她们依然在一起。也梦见过久别重逢，相逢一笑泯恩仇或纵使相逢应不识。

　　各种各样的场景，包括她与她在漆黑的海底游，在空白一片的光里飞。

　　梦境的时光机，每晚都定时开启，但不确定会将熊送回哪儿去。也许是遇见之前，也许是告别之后。

　　有一次梦里，熊忘记了她们早已经分手，还是两人相守着，在北京度过平常的周末。白天她给小阎王做了一桌子菜，晚上把头埋进她胸口睡觉。然后在短暂的相逢后，永久地分别。

　　醒来之后有点懊悔——不要日常就好了。就重逢了那一点时间，消消停停抱一会儿也好。

　　可惜那是梦里，她不记得小阎王已经不在了呀。

　　还有一晚的乱梦里，熊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小阎王家。回忆起与她已经分手很久的事实，泪如雨下。她抱着她的床单哭，抱着她的落地灯哭，抱着她绑自己的手铐哭，抱着她的钢琴哭……最后带上门离开前，抱走了她的哈曼卡顿。

　　不告而别是为偷。

　　而熊想偷走的，又何止于一部音箱？

　　***

　　在两个人关系尚好的时候，熊曾经给小阎王唱过一首歌。

　　“下雪的早上想起山/下雨的夜里想起山/咕咚咚山，咕咚咚山……

　　“寂寞的早上唱起歌/思念的夜晚做个梦/咕咚咚山，咕咚咚山……”

　　唱完大喊：“咕咚咚山熊出来啦！”

　　小阎王问：“那到底是什么山呐？”

　　熊告诉她：“是一座有很多熊的深山。后来环境被破坏，熊们就变成人的样子来到城市里生活了。每到刮风下雨，生病失眠的时候，还是会很想念大山。”

　　小阎王：“山熊会去哪里找大山？”

　　熊：“在喜欢的人的眼睛里。”

　　***

　　在你的怀抱里，也有我故乡的山。

　　现在山熊没有家乡了。熊被放归大自然，五湖四海，再也找不到它的爱人。

　　这件事的教训是：永远、永远不要接受人性的驯化。

　　否则当离别到来时，记忆会痛不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