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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没有雪的日子里,拉萨的天没有一丝云彩,蓝的纯粹透彻。
      酒肆里,我边为客人斟酒,边向窗外望去,澄澈的天空似有着涤荡人心的魔力,我不由得看得出了神。叹道:“外面的天,好美啊!”
      “是啊,真美。”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感叹道,那真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我转头看向身后,门口处正站着一位公子,一身白袍如玉出尘,眉目淡淡暗噙哀伤。
      我竟看得痴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也凝视着我,满含深意,我似乎感受到了化不开的思念与忧伤。
      我起身走到他跟前,试探地叫了声“公子”,他却将我抱了个满怀,嘴里喃喃道:“玛吉阿米,我的玛吉阿米,原来你在这儿,我们回错那①好不好,我带你走好不好。”
      竟是如此一位情郎。
      我从他怀里挣脱,说道;“公子认错了吧,我不是玛吉阿米。”但他显然没有听进去,因为一整个下午,他都将我当做了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他拉着我喝酒,诉说相思之苦。我再不忍心告诉他,我当真不是玛吉阿米。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醉醺醺地离开,临走前还嘱咐我备好青稞酒,明日下午他还来看我。我点点头说“好”,心想:这样的痴情人,如何叫人打破他的一厢情愿,告诉他真相呢?
      我送他走出酒肆,便见门口有人上前扶住他,低声道:“佛爷,第巴②正四处找您呢,快随我回去吧。”
      佛爷......第巴......原来他竟是这雪域的王,活佛仓央嘉措。我本以为,世间情爱只叫红尘中人苦恼,却不想,连佛也逃不开吗?那么,苦心修禅,或与爱人长伴,又当作何选择呢?
      我恍然间记起,拉萨街头流传过一句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原来,这是连佛也无法回答的选择吗?

      第二日,他又来了酒肆,长发温顺地冠起,月牙白的长袍衬着颀长的身形,俨然是温润的贵公子。但他不说,我也不提,只当他是普通的情郎,陪他喝酒,听他诉苦,为他消愁。
      他似乎也不再当我是玛吉阿米,因为他看我的目光深沉了许多,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我想,他看到的,是真正的玛吉阿米吧。只是,他依然叫我玛吉阿米,听得多了,我也不再纠正了。
      后来,大约是一个多月了,他每天下午都来酒肆,与我喝酒、聊天,天南海北,他似乎无所不知。我沉浸在他的温柔中,不可自拔。只是,他一直执着地喊着我,玛吉阿米。
      但我知道,我不叫玛吉阿米,我不是她。可是,我叫什么呢?我想不起来了。酒肆里的姑娘们都说,我叫情郎迷了心窍,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或许吧,我想也是。我大约是爱上了他,像爱着拉萨的蓝天一样,遥不可及,却义无反顾。不然,我怎会让他一直喊我玛吉阿米呢,怎会将他对她的爱当作是对我的呢?
      我如此清醒地看着这段感情的产生,却半分也无法理智地让自己抽身离开。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目若星辰的少年,爱上了这雪域的活佛——似乎是没有来由的。
      又过了一个月,他突然对我说,他想娶我,他想带我回家。他说他不想与我分开,片刻也不想。
      可我骇然,活佛怎能娶妻?他的家即是布达拉宫,我怎去得?哪怕我心里十分高兴,可也无法忽视他的身份。我只得问出我的疑问。
      他说,第巴为他在布达拉宫之后建了一座小舍,我们可以住在那儿。在那里,他将不是活佛,只是我的情郎;而我也不是沽酒女,只是他的妻子。
      我想,能与他相守一生,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我义无反顾地随他上了山。穿过布达拉宫,一路上,似乎所有的僧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作看不见我,我也乐得自在。但是到了他的小舍,才是真的自在了。

      他的小舍建在一个湖边,篱笆围起的木屋淡雅朴素,那是我曾可望而不可即的质朴。他告诉我,湖是第巴建的,叫龙王潭,周边雕刻的龙王太奢华了,他本想依着江南的风格将它建的更雅致些,但这木屋是第巴最大的让步了。
      我笑的欢快,同他道:“无碍的,有你我在就够了。”
      他笑笑说:“也是,能将你藏起来,我就很开心了。”
      那日之后,他除讲经外,每日都在龙王潭边陪我,给我讲潭边龙王的故事,将布达拉宫的趣事,也会作些情诗予我。
      原来,这便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
      我每日过得十分幸福。
      只除了,我偶尔会见一个人远远地望着仓央嘉措,眼里满含惋惜之情与怜悯之意,但他同样对我视而不见。于是渐渐的,我不再留意他,我不愿我的目光停留在仓央嘉措以外的人身上。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潭边,看着仓央嘉措手里端着酒杯,站在蓝天之下,群山之间,意气风发地唱道:“坐床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行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我极爱听他唱这首诗,他是我最美的情郎。
      他饮尽杯中青稞酒,俯身吻上我,霎时间,仿佛天地之中只余彼此。那时我并不知道,那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恰在此时,我听到了远处的叹息,一个人问:“他一直这样吗?”
      另一个人答:“回第巴,有两个月了,佛爷每日一到这里,便自斟自饮,自言自语,疯疯癫癫。”
      我心想:原来那个总站在远处的人就是第巴啊;原来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啊。可是接着我便生气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这里,陪仓央嘉措喝酒,与他聊天,那人怎能说他是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呢,就算对我视而不见,也不能忽视的这样彻底吧。
      可还不待我细想,接着便有小和尚跌跌撞撞地跑来,请第巴和活佛去了布达拉宫里,说是京城来了圣旨,要请人去接旨。
      仓央嘉措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对我说“等我回来”,便急匆匆换上正装接旨去了。
      只是他这一去,再没回来。

      我在龙王潭边等他到了第二日天明,才听两个路过的小和尚聊天时说起,京城里的皇帝仰慕六世□□佛法高深,请他前去京城讲法,昨日夜里便随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出发了。
      当时我便疑惑,怎样的仰慕会连一晚都等不及,定要连夜出发呢?直觉里,我想我应该跟上去问个究竟,或者,哪怕只见他一面也好。
      于是,我带着两坛青稞酒便出发了,一直到青海湖畔才追上他。我赶到青海湖时,已是傍晚,我看到了仓央嘉措,他身后跪满了仆人和侍卫,而他穿着僧袍,静静地站在湖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穿着僧袍的他,没有了如缎的墨发,没有了月白的长袍,他嘴里依然噙着温柔的笑,眸里含着淡淡的愁。夕阳在他身上洒了一圈金光,他似乎真的飞升成了佛。
      可我知道,他在思念,是玛吉阿米,不是我。
      我远远地看着他,看到他静默地站在湖畔,一炷香左右,他才叹口气,道:“罢罢罢,天地不容我,倒不如埋骨于此。”
      他缓步走进湖中,从容的步子一如往昔,可我的心开始疼了,我不管不顾地想他跑去,喊道:“不!仓央嘉措,你回来!不要进去!”接着,仿佛是一瞬间,我便来到了他面前。只是,他站在水中,我立在水上。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看到他依旧眉目淡淡,神色安然,而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甚至无法哭泣,无法拥抱他。
      他仿佛看不见我,一点点沉在水里,喃喃道:“玛吉阿米,我可以去找你了。”
      而我的心已经不再跳动了,我看到我自己正在消失,从双脚到身躯,渐渐变得透明。
      霎时间,仿佛一切都明了了: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是因为我本就没有名字;所有人的视而不见,是因为我本就不存在;我可以瞬间来到他身前,是因为他创造了我!他在幻想中,创造了一个酷似玛吉阿米的我!所以,哪怕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是玛吉阿米,也执意唤我玛吉阿米。
      过去的一幕幕自眼前浮过——酒肆里的惊鸿一瞥,龙王潭边的欢声笑语,还有席地幕天的耳语呢喃——又一点点破碎。原来都不存在,都不存在!
      只是那个站在如洗的蓝天下穿着月白长袍的公子,一直在我眼里,直到我消失。
      原来世间,从没有什么双全法,可以不负如来亦不负卿,全是自欺欺人罢了。
      连佛都堪不破的红尘,参不透的情爱,又怎能怪我一片幻影,飞蛾扑火地入了相思门呢?

      ①错那: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相遇的地方,玛吉阿米的故乡。
      ②第巴:西藏实际政治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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