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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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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躺在床上几天了。双人床上,枕头睡一个,抱一个。枕头原来的位置放着一个相框。窗户窗帘都紧闭着,屋子里充斥着死亡的抑郁。他意识还是清醒着,只闭着眼,眼泪不断地从眼角的缝隙中溢出来,浸湿了枕头,颜色变深。
他努力不去想前几天湘江边上他对自己说:“我马上要结婚了”,然后转头回他们的住处收拾行囊的背影。他努力不去想八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教室里,专业课,他趴在臂弯里,眼神一直瞧着自己,九歌抱怨一句:“看什么看”,他说:“你认真时候的眼睛很可爱”,九歌继续听课假装不再理会,却偷偷地往旁边瞥。他也努力不去想大学四年,多少个夜晚他们随着图书馆的闭馆音乐一起伸懒腰,在昏黄的路灯下散步,他的手跟着身体摇晃着,假装不小心碰到九歌的手就一把牵住,九歌也把他的手紧紧握着,夜跑的人从身边擦过,远处的车呼啸路过,夏夜蝉鸣,冬夜飒飒,不经意的时候,他迅速吻上九歌的唇,九歌惊得松开手,他却一直紧握着,待他的嘴唇离开后,双手一下子圈住九歌,怕九歌逃开似的,他以为这个拥抱会陪他一世安稳。对九歌来说,拥抱是比□□更重要的事,□□可以只出于激情,拥抱却是出自于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喜欢,毫无防备地敞开自己。他努力不去想,可他不得不去想他的拥抱了。他用尽力气地圈住枕头,鼻尖贴近,想嗅出他的气息。九歌上瘾了、着魔了,沉沦其中,他开始疯狂地撕咬着那个枕头,他想把枕头残留的影子吞进去。可要是他吞进去以后,又借用什么来索取拥抱呢?
“咚咚咚……”是有人敲门吗?
九歌停了下来。是他吗?是他吗?他连拖鞋都没穿就一下子冲出卧室。不,明天……明天他婚礼,怎么有时间过来。九歌放慢了步子。
他望着门发呆。是你吗?
门外再次发出了叩门声。
他拉下门把手推开门的时候,埋头先是看到了那双白球鞋。九歌眼眶通红。那是九歌去南京的时候给他买的。他们谈恋爱后的第一次小别离,九歌去了南京。商场里,九歌和他通话,突然瞧见了旁边橱窗里的一双白球鞋,九歌想象到他穿上这双鞋,再穿上那件印有字母的白T恤在阳光下操场上奔跑的样子,立刻荷尔蒙上涌,追问电话那头鞋码的大小,花光了这个月的生活费,把这双鞋带回给九百多公里的他。
九歌早该知道是他,除了他还有谁在意自己呢?九歌仰头看向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脸庞。头发好好地修整过,胡子也细细地刮过,连鬓角都细心地处理得贴合他的脸型。婚礼应该准备好了的吧。九歌想。他看到庚寅脖子上是那条黑色的围巾。庚寅的生日在12月,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九歌正愁家里经济危机,怎么给庚寅送一件像样的礼物。他这么瘦,肯定怕冷吧!于是九歌去商店给庚寅挑了一条黑色的有流苏的围巾、一双手套、一支护手霜、一支唇膏。他几顿饭没吃省下的钱。生日那天,九歌畏畏缩缩地把几个东西揉在一起递给他以后,便不再看他了。庚寅把那条超长围巾裹在了两个人的脖子上,一人戴一只手套,戴之前,庚寅先给九歌轻轻地抹了护手霜,一边说:“自己手心都这么粗糙,不知道给自己买一支啊。牵个手都膈应得很!”说着伸手摸了摸九歌的唇。九歌触电似的避开,低头玩衣服的拉链。突然,头被一把薅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嘴唇一片温热。他等庚寅松开后,觉得嘴上有一层油腻的东西。庚寅嬉皮笑脸道:“嘴唇那么干,都不知道自己抹抹唇膏。”
九歌感觉一下子被拥入了温热的胸膛。“庚寅?” 庚寅没有理他。九歌急不可耐地享受着这求之不得的怀抱,他甚至忘了这几日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庚寅今天来肯定是带我走的,他一定是准备好抛却一切了,带我去孤岛、去山间小溪边,微风习习,水光潋滟,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好的。如果庚寅要带我走,那得快些收拾行李,衣柜的衣服全装上,墙上的照片桌上的相框都打包装好,盆栽……就先交给小五;公司那边……不管了,跟着庚寅先离开好了,房子的话让小五去跟房东谈;总之要快点跟庚寅走。爸妈肯定是不同意的,先不跟他们说。
“你没有穿鞋?”拥抱过许久后,庚寅感觉到九歌从脚心传上来的寒冷。
“我……我不喜欢穿拖鞋。”九歌怯怯地说。
庚寅嘴角上扬。他当然知道九歌是说谎的,九歌的怪癖他怎么不清楚呢?冬天一定要穿拖鞋,而且是凉拖。他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他趁九歌熟睡时,把床边九歌的拖鞋踢出卧室,等到九歌羞愧得主动吻他了,他才把拖鞋摆回去的。
庚寅把九歌横抱起,走向黑暗卧室。九歌在庚寅的双手间躺着,他望着庚寅的侧脸,借着微光,可以看到鼻翼两侧的汗毛。他靠在庚寅的肩上,用力地呼吸,想吞噬掉庚寅身上的味道。他闭上眼的时候思绪终于是沉淀的安稳了,他偏过头,看向一片黑暗。他祈祷着从门口到卧室的距离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走完根本是不切实际的事,就这么被抱着就好,或者就算是让他抱着庚寅磕磕绊绊,他也是愿意的,哪怕走向的是一片黑暗的万丈深渊,即使是死,也是他陪着庚寅一起,庚寅的棺床边也不会是那个合法的女人。
九歌明显地感觉到颈下的手抽了回去,他一下子惊醒了。睁眼是庚寅俯身的样子,而自己刚刚被放在床上。他苦笑一声:“是梦啊。”
庚寅把脚底的被子拉到九歌的肩头,把枕边的那个相框拿在手上,摩挲两下。九歌察觉到庚寅拿起了相框,像是被发现了隐私,把脸埋进被子里,眼神终于不再贴着他。庚寅把相框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去拉开窗帘。
九歌心虚地在被子里说一声:“啊!好晃眼!” 房间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玻璃上全是雾,夕阳碎在卧室的床上,在床头柜的相框玻璃上形成反射,庚寅反而看不见相框玻璃后的面容了。庚寅看到房间内夕阳的轨迹上,许多的尘土和其他微生物在飘扬。
九歌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突然感觉到旁边的位置钻进来庚寅的身体。他猛地掀开被子的上半身,发现庚寅在倚在枕头上侧身看着他。
“你……你……”九歌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天儿好冷啊,还是被窝里舒服!九儿,帮我暖暖。”庚寅边近乎邪恶地说,边把冰冷的腿伸向九歌温暖的一侧。
九歌愣在被窝里,这横来的寒冷和温暖让他无所适从。他噙着泪望向庚寅含着夕阳光的眼睛。“他,终究是舍不得我的。他,还是爱着我的。”九歌安心地闭上眼,渐渐没了意识。
九歌突然睁眼,左手探了探,柔软的肌肤。还好。不是梦,他还在。
“咦?怎么就黑了?”九歌惊讶道。
“已经晚上了。你已经睡了一会儿了。”庚寅温柔地说。
九歌小心翼翼地取食着这失而复得的美好。他不敢狼吞虎咽,怕吞食多了,反而把自己哽噎住;也怕投食人消失。
“我想你了,九儿。我爱你。”庚寅继续说。
突如其来的吻。
九歌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努力地憋住、憋住,还好漆黑一片,只有路灯星星点点,庚寅看不到他的狼狈样。他等庚寅的这句话等了许久了。庚寅对自己的同志身份相当的抗拒。有时九歌会想:“假如没有我,他一定会喜欢上某个女孩子。”庚寅也从来没说过喜欢他,虽然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他们经常□□,但这句话庚寅没说过,仿佛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是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庚寅,我也好想你,我也好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九歌泣不成声,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紧紧地抱住庚寅,他不可自拔地沉湎在温柔乡中,他心里已经被眼前这个男人填满了,再塞不下其他的人和情了。
等九歌渐渐稳定以后,他趴在庚寅的身上。庚寅起身去把窗帘拉上,屋内是完完全全的黑色了,就连庚寅什么时候回床上的,九歌也没瞧清楚。庚寅舒服地躺下,仍摆出让九歌躺的姿势,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九歌有点赌气地说:“明天不是婚礼吗?还回来干嘛!”他已经敢这么“冲撞”了,因为他已经非常确认庚寅的心思了,他只是在等待那句可有可无的话——“我忘不了你。所以取消婚礼了。”或者是“明早我们就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已经自信得忽略掉黑暗中沉寂的两分多钟。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庚寅看着僵住的黑影,仿佛觉得还没有表达清楚似的,“明早就回去准备婚礼。”
“噢,这样啊……”九歌本能回答道。他正极其冷静地克制,令人发怵。指甲扎进肉里,努力让自己的话不颤抖。他不再看向庚寅,羞耻感使九歌慌乱地想要逃开。
“现在已经……”九歌按亮了手机屏,他尽量把灯光朝向天花板,这样庚寅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了。“快10点了,你快回去准……”
庚寅一下子把九歌抱在怀里,紧紧地勒着。九歌迅速地挣脱:“干什么!你明天就……”九歌还没说完,嘴唇就被灼热的吻给堵住了。九歌脚尖踩在悬崖边上,看着脚跟的万丈深渊,他恐惧万分,急切地要把庚寅推开。他不敢再贪恋半分。
两人之间隔了几十公分的距离。两人不语。九歌背对着窗户,窗外的路灯光透进来,从窗边延伸进来,一直延续到庚寅的眉角。九歌痴痴地看着庚寅身上光亮的终点。他想起庚寅刚跟他熟络的时候,除了说九歌眼睛可爱以外,就重复着“我想亲你的眉”。九歌自习得认真的时候,时不时就感觉到眼前的黑手和眉间痒痒的感觉——庚寅又来摸我的眉毛了。转过头恨他一眼,正对上他嬉皮笑脸的眼神,无奈,只能继续写作业。此时,九歌的手缓缓地抬起,到腰的高度的时候,半空停住,又搁在原来的位置,藏在身后。
屋子里还是安静得很,一点点窸窣的声音都听得真切。庚寅身上的路灯光逐渐斑驳,影子似在流动。九歌转头望向窗户,雨珠滑过窗玻璃。
“下雨了。”九歌说。
“下雨了?”庚寅重复道,最后一个字的语调上扬。他翻下床,穿上拖鞋,在黑暗中试探性地移动。一会儿碰到了椅子,一会儿又踢到了床沿,发出刺耳的声响。
九歌看着面前的光被遮挡住,影子边缘勾勒出庚寅的轮廓。九歌听出庚寅正在推窗玻璃,不过似乎不怎么好推,应该打一点润滑了。他甚至能听到窗边框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推开一个缝就容易得多了。九歌看着影子里庚寅尽力的样子,突然怔住。他能想象这时庚寅的脸——咬紧牙关,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拧在一块儿。他想起那个跑完步帮他拧瓶盖、在学校做场务时帮他搬桌子、说饿了立刻去超市搬回来一箱零食的庚寅。他想庚寅现在就发烧病倒,虽然上次庚寅发烧时被折磨得几近不成人样,他也心疼地天天都陪在床边,给他熬粥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到嘴里,用纸巾擦掉嘴边的残秽,再慢慢地扶着庚寅躺下,趴在床边,看庚寅脸上的汗毛,听轻微均匀的鼻息。庚寅,快来我面前躺下吧,装病也成,总之,明天不去结婚就好了。九歌发觉自己很自私,立刻摒弃了这个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那静悄悄隐匿在背后的窸窣声一点点地放大、放大,放大到他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湿意。他终于听清了,那是雨的声音。窗户已经敞开,窗外都是雨的世界。九歌是属于雨的,他该徜徉在雨的世界里。九歌细细地感应着雨,他能感应到雨落在万物上的回响。这种冬夜的小雨,落在窗玻璃上像是红豆落地的声音,落在树叶上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落在雨棚上是揉旧报纸丢进垃圾桶的声音,落在水凼里或是落在湘江水里,先是“肠断白蘋洲”的撕心,然而,余音未消,是“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的念念不忘,连激荡起的波纹都可以浮现在眼前,残留的一点尾音娓娓道来,像在念叨“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九歌无数次趴在窗边听雨望江盼人,对这若干生灵早已熟稔。
“雨里的空气果然很清新呢!落在鼻尖上也很清凉!”庚寅回头道。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九歌低头说。
庚寅径直走过来,没有关窗,坐在九歌旁边:“你以后要去做什么呢?”
以后?未来?九歌愣住了。自从庚寅搬出去后,他从没有想过这些。九歌觉得自己踩在一片虚无之中。他想起学校里的那个深夜,过了门禁,两个人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夏夜的空气不似白日那样粘稠,没有下雨,随意的风都是清凉的感觉。九歌把右手手指比成筒状放在眼前作望远镜,说道:“以后嘛,要一个二套一的房子,我俩住一个,还有一个…万一有客人呢。以后还可以领养个孩子,要个男孩儿吧,女孩儿我俩不太方便,他就住那间了!我俩的房间要我来设计!一定要个2米的大床,这样我晚上睡觉就可以随便翻滚啦。壁纸呢要个偏橙色的。房间一定要个落地窗,在床边放一株大的落地绿箩,透明的花盆。那儿还要摆一个多层花盆架,摆上多肉、云片松和满天星、虞美人,你记得提醒我浇水啊。床头灯要烛台式的。床头的墙壁上还要挂上我俩的照片。床正对的那面墙挂上钟和你的吉他。衣柜呢要推拉式的,这样比较方便,摆在门那一侧。”九歌突然仰起上身,“还有还有!被子要海绵宝宝的!”庚寅笑了笑,用手抚了抚九歌的头发,又把手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自己的身边,说了声“幼稚”。九歌继续说:“以后呢,我们一起去上班,你做早餐!谁先下班,就去接另外一个。然后一起去超市买菜,我做晚饭,你负责洗碗……”庚寅插道:“我也不想洗碗!”九歌道:“那就买个洗碗机!你做一天我做一天,先说好啊,你现在要开始学做饭,我嘛从小就跟我妈妈一起进厨房的。别到时候你做的我俩只能下馆子去。晚上我们就去江边散散步。周末我负责躺尸,你负责端茶送水做饭养我,嘻嘻嘻嘻……要是下雨,我们还可以一起躺在床上看雨,落地窗刚刚好!”九歌把手枕在脑后,心想着:“啊,要是每年每天都这样,天晴天雨,云卷云舒都与我不相干了。”
九歌使劲捏着海绵宝宝的被子,透过被子都可以感受到拳头捏紧的疼痛感。这个房子是九歌和庚寅奔向他们“小康社会”的过渡,在湘江边上,他们一毕业就租了它。九歌精心地布置,除了不能改变的房间格局外,什么绿箩、照片、被子、花架、厨具都弄得齐全了。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是一颗定心丸,九歌时不时地蹿过去,拈起锅中的肉就往嘴里塞。“诶!还没熟!”庚寅把手摊在九歌嘴边示意他吐出来,又夹起刚刚出锅的肉,“来,张嘴!”
那是梦吗?他看着旁边的黑影。这是梦吗?他要问问这个人。
“早些回去吧,明天还有婚礼。”九歌压抑着内心的翻滚涌腾。
雨继续下,微微的尴尬融化在滴滴答答的声音中。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
“好。”庚寅道。
“我送你”九歌起身道。
仍然没有开灯。庚寅扶着九歌摸索着到了门口。开门,庚寅把声控灯喊亮。终于有微弱的楼道灯。
“那个……明天的婚礼我就不去了。”九歌低声说道。像是觉得抱歉似的,又说道:“祝你幸福。”
眼眶中打转的泪终于滑落下来。
庚寅愣了两三秒,又恢复了正常。“我走了,回去睡吧。”庚寅转身。九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灯灭了,九歌仍倚着门。
九歌觉得头好沉,好困。他关上门,又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
风扬起窗帘。“今晚好冷。”九歌碎碎道。
他走过去关窗。回床的时候,踢翻了旁边的绿箩。黑暗中,花盆落地碎的声音格外刺耳。“算了,明早再收拾吧。”
九歌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梦到教堂里庚寅和他正在交换戒指,庚寅正对他笑着流泪。他想去抚摸庚寅的脸让他别哭的时候,突然睁开了眼。他抬起手,黑暗中什么也瞧不见。他又用右手搭在左手上摸摸无名指,又反过来用左手去摸右手。他苦笑了一声。噩梦失而复得,让人欣喜;好梦得而复失,使人怅惘。
九歌感叹道:“这夜,也忒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