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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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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桑遥喜欢空旷的地方 。她从小同师父生活在山中,山的一边是有人的村庄,另一边是片草原,楚回在那里养了羊群。可惜前职业杀手这辈子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养羊了——无论重来多少次,他的羊群总会死光,到最后他放弃了,这片草原便成为楚家的后花园。楚回当然有自己种植草药的地方,种子也不避讳着两个孩子,随他们拿去玩。可是他们种不出任何东西,连传说中落地即生根的蒲公英都没能成功地冒出芽。作为一片名副其实,只长着一种普通到说不出名字的草的草原,桑遥觉得还是应该原谅它。
她整日整日地躺在草地上,晒着一年四季都温和得恰到好处的阳光,望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成不变的碧蓝天空。风总在相似的时间吹起来,唯一不同的是风中的气味。有时候带着咸腥,是她没见几次的海的味道,有时候带着古老的霉味,像被楚回收在地窖里的旧书。桑遥会在草原上待很久,却不会在那里睡着,一刻都不,她若是困了,便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往家走,不一会儿就能走到。若只是想随处逛逛,哪怕从日出走到日落也走不到边际。她和桑陌一样,都只能睡在狭窄黑暗的地方。初到宁国时还被宁遇嘲笑说你不如睡在棺材里。她很严肃地反驳道:“还得要空气流通,没风我们也睡不着。”
宁遇说:“所以你们之前都睡山洞的吗?”
“不啊,睡在床底下。”
“……还真是很适合。”
“所以你看,听说郑国人都直接睡在地上……你真的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你能不能信任一下一个将军府邸里还是至少会有张床的。”
目的地是郑国蔺将军府。
桑陌外出游玩的经历不少,熟练地打听到了市场的位置,买下一架足够容纳一人的简陋马车,让早已困到话都说不出来却如何也睡不着的师父坐上去,把窗子用黑色麻布遮得严实,保证它既透风又不能透太多光。
“师父,我们是连夜赶路还是等会儿找家客栈住下?”
“走。”桑遥打了个呵欠调整脖子的位置,“四个时辰后叫醒我,交换位置。”
桑陌放下帘子,笑了笑,“睡吧。”
她也不是就那么急着要去见那位美人,实在是——郑国的客栈里估计不会有床,住下了也没法睡,还不如这马车。
桑遥醒时正是凌晨,她从马车里跳到被徒弟牵着的另一匹马上,桑陌头也没回的对她说了句“早”,把缰绳递过去。
她四周瞧瞧,只看见天边有些泛白,应该快要天亮。至于其它……恕她见识少,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大概在个什么样的地方。
所以她十分虚心的问了桑陌。
“是个小县城,地图上并未标注名字。”桑陌用鞭子指了指前方,“再往前走二十几里路有一个码头,有船可直达南安城。”
桑遥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哦了一声。
桑陌似乎也没什么要说的,沉默地顾自赶车。
“听说……”桑遥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大梦初醒的倦意,“常年在外旅行的人需要适应在各种地方睡觉,我们是否应该去试一试?”
“怎么试?”
“你说呢?”
两人都认为这是不小的难题,楚桑遥的手指抚上下颔,微低着头,眼睛紧盯自己腰间的玉佩。桑遥专注时一切神情都会从脸上撤下,看上去十分严肃不可亲近。而桑陌面部表情要丰富得多,眉头紧皱嘴唇紧抿。他原本就比桑遥小两岁,虽然穿一身黑衣,平日里也学了家中两位长辈地冷脸,看上去成熟不少。但这一皱眉却把未脱的稚气露了个干净。
半晌后,由德高望重的师父拍板,“不管它了……你困吗?”
“不。”
“那唱首歌来听听。”
“师父想听什么?”
“嗯……”桑遥按着额头,“思考好烦,算了,别唱了。”
“是,师父。”
“我们应当把琴带出来的。”
“师父不是嫌太重”
“是重,但有琴的话现在就不会那么无聊。”
“嗯……等到了南安城我们是不能骑马的,到时候琴就要自己背了。”
“……不后悔了。”
桑陌笑道,“师父今天怎么了”
“……”桑遥看他一眼,并没有心事被拆穿后的尴尬,“刚才梦到师父,我想起他同我说过,郑国的蔺城。”
少年一愣。
桑遥同他讲述梦里的场景。那时她年纪尚小,又遭遇不幸,抱着梨树没日没夜地哭,哭也没有声音,刚开始是真的伤心,后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流泪,就是忍不住,甚至心情好点的时候还会埋怨自己说以后除非是疼得受不了否则再也不哭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天不见踪影的楚回忽然坐在她身边,同她谈起一件往事。故事里有两个狠心的皇帝和一个受难的将军,以及蔺城。
他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桑遥好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你从不关心这些事。”
尾音还带着颤。
楚回却像听不出来似的,继续说着:“或许我不该将你带来。”
桑遥在心里默默念着:“不能哭啊不能哭啊不能哭啊你发过誓的……”结果还是哭了,心脏疼也是疼。
不久后她病愈,仿佛捡回一条命,再看这件事也有了不一样的角度,甚至还琢磨出几分温情来,但一想起那句话心里还是疼,喝多少酒都压不下去。
桑遥看着桑陌通红的眼眶,安慰道:“别难过,我没事。”
桑陌被她这么不算温柔地一哄眼泪反倒出来了,慌张地扭过脸去害怕坏了自己在师父面前懂事乖巧的形象。
桑遥轻笑,也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
反正这世间除了她的小徒弟和那一肚子坏水的老朋友,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何必担忧呢?
船上的日子颇为无聊。
桑陌因赶路累坏了,在和船夫商量好价钱后便自己去找了合适的角落睡觉,桑遥则抱着一卷书在甲板上吹风。
一位模样清秀的姑娘走向她。
桑遥记得她。这人是宁遇的暗卫,和宁休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碍了他哥哥的眼,因而总被打发来做些跑腿的事。
那姑娘向她行礼,弯腰时桑遥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莲香。她对这种事总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上前一步捏了那姑娘的手来闻。
暗礼有些愣,但还记得主子吩咐的话,无论桑遥做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都需顺着她。
“楚大人。”
暗礼不说话时还有点唬人的架势,一开口就成了只软糯的兔子。
桑遥在心中下了判断,顺便也想通了宁遇排斥她的原因,满意地弯弯唇角,眼里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喜悦:“宁遇让你带话给我?”
“是。公子说楚大人到了郑国后可先去兰园暂住,那是郑国最好的青楼,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
桑遥懒懒地翻过一页书:“这话他当时为何不说?”
暗礼低着头:“属下不知。”
“还有,”桑遥皱了皱眉,“别学白原叫我大人,听起来怪。”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当然会有自己的计划,不过……”桑遥轻轻摇头:“你就是见得太多了才容易担心,可我们在这世上本来也没什么牵挂,真的被逼到什么境地难道还走不成么?”
“师父这话说的也太轻松了。”桑陌对她笑,“既入人世便不得不同人扯上关系,等有了喜怒爱恨,再想抽身何谈容易。”
楚桑遥放下了一直拿在手中把玩的空酒杯,说道:“这就更不必担忧了。师父说我是个薄情之人。世间许多祸事不缘于情便是欲,而我于这两者皆是缺少兴致,此生纵难有富贵,也不至于有多坎坷难捱。”
看他神色不对,桑遥解释道:“我眼中向来容不下多少人事,师父已去,你难道还担心我抛下你吗?”
“你若不能好好地活着,我也无法安心进入轮回。”桑遥顿了一下,续道:“以后你有了徒弟也要这样待他。”
桑陌觉得自己此刻既踩在云端,又摔在崖底,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后应了声:“是,师父。”
那一日他出山游玩,遇见一个摆摊算命的道士,玩笑似地让他给自己看看命格却被预言了短寿。
他不在意地同楚回说起时,男人说:“他没有骗你。”
桑陌愣住。
楚回为他解释。
桑陌听完后低着头有点悲伤道:“师公既看得出来,当时为何同意师父收我为徒呢?我若先于师父去了她不是要重新收一个徒弟,她不喜小孩子,倘若不是从小养到大的相处着又别扭,要不我现在劝她再收徒弟,师父若不愿教便由我来。”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楚回见他眼泪落了满脸却无一滴为自己而流,脸色仍是谁也破不了的平静,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无人知晓了。
“你就当自己是为了成全她而活这一遭。”楚回说,“至于收徒之事,我不管。”
后来他同师父提及此事,自然被一口回绝。被问原因时,楚桑陌张了半天嘴却仿佛失声。当时失去了机会,自己也渐渐忘了。
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少女半张被光浸的莹润如玉的面庞,他心中所思所想一如从前。
你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等我再轮回入人间,能同你道一声久别。
七日后,两人抵达南安城。
虽然在宁国也见过了人间城镇,不至于完全无法适应,但桑遥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徒弟的手。
不是紧张。
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幅看了很久的画里,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着:“他们都是假的。”
她必须很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想把这张画撕掉的冲动。
“到了,师父。”楚桑陌领她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其实南安城毕竟是郑国都城,来此经商或居住的外国人并不少。因此想找一家有床的客栈不像桑遥想的那么难,但他们毕竟对此地陌生,在船上便询问了船主。船主说他弟弟是南越人,在南安城开了间客栈,其中一半的房间都以南越风俗布置。“而且你们那两匹马不是还没说送去哪里吗,带着它们的那一队走得比水路快,到了南安直接送去我表弟的客栈,还能顺便让他给两位安排一间房。”
“你表弟的客栈离将军府近么”
“当然了,就隔着一条街,将军常来喝酒。”船主笑笑,“他家客栈虽不大,卖的酒却是极品。尤其是梨花白,整个南安无人不知。”
楚桑遥仔细看了船主的神情,没发现什么破绽。
入住后还有惊喜。
“师父,兰园就在隔壁。”桑陌说。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