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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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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下的出租房里,住着一位画家。
淡青色晕开在眼角,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两颊像是被人生生剜去,胡子拉碴着从没修剪过,让人疑心这胡子是不是和闻一多先生一样,藏着什么誓言。当然没有,他不过是没钱。
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穿两件衣服。一件军大衣,留着冬天穿。一件粉色盘扣缎面旗袍,留着夏天穿。他学戏,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一年四季,他就跟着他那颇有些年头的老式唱机咿咿呀呀。如果他稍微有点钱,他可能会被人们尊称一声“艺术家”,可惜他没有。楼上的大妈时常会在“在闺阁自怜……”的余韵中踹开大门,劈头盖脸破口大骂一顿后扬长而去,留他一个人缩在墙角不住道歉。在走廊相遇时,大多数时候人们会选择视而不见或远远躲开,夏天时有些不一样,大妈们会在遇到穿着旗袍的他时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对着地面“呸”一口,骂一句“死变态”然后走掉。他的房门上常有股尿骚味,当然是那群小混蛋们的功劳。他从来不说一句,唯唯诺诺的姿态激起更深的厌恶也引不来半分同情。
所以这样的人死了,我们也没有一点可惜。
一周以后,有一个自称是画商的人来到我们家,提出帮画家清理房间,母亲乐于有人代替做事,拿了钥匙叫我去帮忙。
尿骚味混合着霉味顺着打开的房门涌溢出来,画布,画稿,颜料散落一地,我们各自分头整理着,一张素描被我从床底拽出来:“这是谁?”
画商抬起头看了看,冷冷道:“他自己。”
他?他可不长这样。我不屑冷哼一声,仔细看着手里的画。
那是个男人的侧脸,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作品,纸张早已打卷泛黄,男人的眼睛望向前方,额发耷拉下来,看起来和其他人像素描没有什么不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画商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我身后:“小孩,想不想听个故事?”
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有一个画家,他很穷,不帅,有一点才气。但那一点点的才气和真正的大家相比不值一提。他没钱,不能买好的画纸和颜料,他的作品不能被更好的表达。他不能继续学习,不能修饰自己,他的作品不能被更多人看到。他每天挣扎在温饱线上,生活的苦难没有给他激励,让他成为强者,反而磨尽了他的才气,让他逐渐沦为平庸。”
“一开始还好,他至少还有梦想和对未来的希望,后来慢慢的,他就不行了,他得了抑郁症。”
画商看着我,慢慢说道:“孩子,你知道,人想死,都不是一瞬间想出来的。”
“后来怎么了呢?他的灵感枯竭了,仅有的一点点才气全被磨灭了,他画不出画了。”
“他是一个画家啊,他怎么能画不出画。他绝望着,紧张着,但是丝毫没有办法,他唱戏,学昆曲,唱青衣,穿旗袍,扮成女人,想把他的灵感找回来,当然不可能的,形式主义和灵气没半分关系。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可是没钱治,每个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亮。”
“后来他的母亲过世了,连她生病她也没告诉他,她知道他没钱。知道母亲死讯的时候他不但没有一丝内疚反而长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动作好像很混球又好像理所应当。他想,他终于可以去死了。”
“可是在他决定去死的那天晚上,他来了。”画商盯些那幅画,“他买了药,可是一回家就累得什么也做不了,他就这样睡过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四面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他坐在高脚凳上,把头埋在膝盖间,男人在背后抱着他,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拥抱,对他来说,都是不可企及之物。”
“梦境就这样延续着,直到他醒来。他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他等到了第二天晚上。”
“梦境转变,他在画画。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了,那是一张山水图,全绿太无趣,加黄显暗淡,衬不出高光。他坐在凳子前呆呆想着,男人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加红衬山绿,加蓝显青,层次渐变一目了然,他转过头看着男人,那人低头圈住了他。”
“之后,他们就干了一些事。”画商看着我,笑着,“小孩子还是不懂为妙。”
我不以为意,撇撇嘴。
“他们间的默契度惊人,像是量身打造。结束之后他把头枕在男人肩上,双手环抱,好好地哭了一场。”
“哭?为什么要哭?”我问。
画商笑了笑,没接话。
“好像事情发展到现在最好不过,坏就坏在,他真的遇见了这个男人。”
“那人没工作,不懂画,更不懂他。”
“他费劲心思接近了那个男人,骗他上了床,好在男人也不在意这些,他如愿以偿成了男人的伴侣。”
“他们在一起不聊画,不接吻,任凭最原始的欲望暴露在空气里,可是就够了,这样对他来说就够了。”
“后来,男人要走,他得回去结婚。他帮男人凑了一笔钱当作彩礼,在他一开始就知道男人迟早会走,也有心理准备。在他把钱给男人的时候,那人对他说:‘别画那些破画了,换个好工作吧。’”
“最后的稻草压死了他。男人不知道他根本找不到钱,凑来的钱全都给了他。好像男人那么说也没什么错,可是他是个画家啊。”
“他以为至少会有他是他的观众,他以为至少还有他爱他。然后发现没有的,什么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永远坐着,永远。”
“你和他是朋友吗?”我问。
“他要是有朋友,也不会和我说这些。”
“他是艺术的教徒,我是估价艺术的人,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朋友。”
画商转头看着我,“孩子,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我半信半疑盯了他一眼:“前面还行,后面扯淡。”
画商笑了,没说话。
画商走了,带走了所有的画稿和那台老式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