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聂小佛

1、Chapter 1

　　“阿瑾，不是我不要你，只是，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手中紧握着的玻璃杯，水早已凉透，隔着光滑的杯壁，冷的渗人。
　　林瑾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都说她长的像他，温柔沉默的眉眼是南方明净的山水。
　　法律，血缘，称之为父亲。

　　沉重的防盗门被打开，那个女人牵着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
　　突如其来尴尬的沉默。
　　刺鼻而艳俗的香水味，满头栗色的小卷发，极其普通的女人。
　　不如林湘文一半漂亮，阿瑾再次握紧了杯子想道。
　　她身边的女孩儿却是和阿瑾极像，如出一辙的干净眉眼，她望着阿瑾，弯了嘴角，带着腼腆的笑。
　　女人拉着那个女孩儿进了里屋，关门之前看了阿瑾一眼。
　　高傲，嘲讽，显而易见的嫌恶。
　　在门关紧的最后一刻，林瑾还看见了那女孩儿裙摆下精致的花边。

　　“阿瑾，爸爸可以给你一些钱，你以后就自己好好生活吧。”
　　林瑾放下握了良久的玻璃杯，低下头。
　　“我妈说,一辈子都不可以求你，但是我妈死了，我什么都没了，爸爸，我求求您了，我可以住最小的房间，可以做饭洗衣服，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林瑾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了哭腔，难得会有一个父亲会如此残忍地对自己亲生孩子的卑微视而不见。
　　“够了，阿瑾！处理你母亲的丧事我已经仁至义尽，一个月给你五百好不好？”易涛有些不耐烦地点燃了烟。
　　林瑾重新握紧了装着凉透了的水的杯子，用尽了力气，少女的背脊清楚地开始颤抖。
　　他抽烟的姿势有中年男人难以避免的油腻。
　　“易涛。”她看着自己所谓的亲生父亲，眉眼间染了些狠厉。
　　“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找你了，你也，再也不要拿你的钱恶心我。”

　　林瑾打开门向漆黑的楼道跑，潮湿闷热的味道。
　　那个玻璃杯底合家幸福的字样。
　　那个女人满头的小卷和关门前厌恶的神情。
　　那个女孩儿腼腆的微笑和裙摆上精致的花边。
　　那个自己称作父亲的男人嘴里吐出的五百这个数字。
　　一切的一切，化作耻辱和仇恨，沉淀进流淌的血液和滚烫的眼皮，却沉默的悄无声息。
　　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下巴磕在了地面锐利的碎石上，带着腥味的鲜血蔓延到鼻腔和唇舌。
　　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巷口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标志很熟悉，电视里见过。
　　往里一看，屋子外站了一群人，林瑾讶异，林湘文是北方人，在这个南方小城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平时的为人，也不像会有什么多的朋友。
　　林瑾找了一个面善的中年男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叔叔，你们，是我母亲的朋友吗？”
　　男人低头看她一眼，朝着人群里喊道：“三少，人来了。”

　　人群突然全都散开来，走出了一个瘦高的青年。
　　天色很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色，声音不大，半分严肃，半分温柔。
　　“阿瑾，我来接你回家。”

　　客厅的吊灯掉了一个灯泡，整个房间都是沉沉的暗。
　　林瑾端了水放到茶几上，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他个子极高，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有些违和。
　　极其平淡普通的容貌，并不惊艳，但就是让人挪不开眼，男人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浓黑。
　　“阿瑾，我是你的小舅，你母亲的弟弟，我叫林慕文。”
　　“倾慕的慕，文章的文。”
　　林瑾看了男人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林慕文看着眼前紧张的女孩儿笑了。
　　“阿瑾，叫我呀，我是小舅。”
　　阿瑾嗫嚅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吐出“小舅。”
　　“你母亲去世之前给你外公写了信，说清楚了她和你父亲早就离婚，让外公在她去世之后接你回家，大概是一年前，你妈妈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总之你母亲没有留下确切的地址，你外公收到信之后，就发动了所有人力在H省找你们，前天我得到了你们母女俩确切的地址，以及，你母亲去世的消息。”
　　林瑾从别人嘴里清楚地听到关于母亲离世的消息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我很抱歉。”林慕文说。
　　他看着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女孩儿，“你外婆听到消息后病倒了，林家全家都在等你回去，阿瑾。”

　　沉默半晌，林瑾抬起头，红了眼，指着墙壁泛黄的厨房，“小舅，我妈就死在那儿，心脏病发，脑袋扎在水池里，我补课完回家的时候她的脸都泡白了，她本来很漂亮的，我从来没见过比她还漂亮的女人。”
　　林慕文伸手想去摸少女柔软的黑发，顿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
　　“阿瑾，愿意吗？跟我回家。”他在说这句话时已经站起了身，仿佛洞悉了她还未说出口的答案。
　　“去哪儿？”
　　“B市，去过吗？”
　　林瑾摇摇头，“小舅，我妈没钱带我旅游，而且我不知道我除了她还有亲人。”
　　“下巴上的伤处理一下，晚安，阿瑾。”林慕文转身朝屋外走。
　　门被带上，已经生了锈的铁门，吱呀一声。
　　像极了一声叹息。

　　他走到门外，深深地呼了口气，老爷子派他来接阿瑾，他是林家最合适的人选了，但凡是和屋里那个女孩子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大概都会为她难以自持的心疼。
　　而他，是个局外人。

　　林湘文是个极其精明的女人，给阿瑾买的衣服不多只保证足够换洗，色调普遍偏暗，在这个偏远的南方小城，林瑾也带着生来的自卑，收拾衣物的时候刚装满行李箱。
　　好像什么都想带走，又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有必要，想了想，在抽屉里找到了林湘文年轻时候的照片。
　　阿瑾不像林湘文，林湘文年轻时像极香港旧时的女星，每处地方都美的张扬，阿瑾敛了神，收进抽屉。
　　林慕文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黑色的POLO衫，隐约的贵气。
　　“阿瑾，可以走了吗？”
　　阿瑾点了点头，带上门，望着微笑的男子，“小舅，我们还会回来吗？”
　　林慕文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可能吧，会的。”
　　聒噪而不知休止的蝉声，浓密的树荫在脸上映出绿色的影，可能吧，会的。

　　第一次坐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的耳膜发痛，下一秒，耳朵被温暖干燥的大手捂住。
　　隐隐约约的温柔嗓音，“阿瑾，一会儿就好了。”
　　下飞机之后，昏昏沉沉的林瑾被林慕文拉上车，脑子一片空白，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倒退，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紧紧攥着衣角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并不是粗神经的男孩儿，林瑾在临走之前的晚上，自然是想了许多。
　　幻想了和除了林湘文之外的亲人相见的情景，每一种可能性，温馨感动的，尴尬沉默的，甚至是带了眼泪有些浮夸的。
　　到达B市，林瑾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医院。
　　林慕文牵起她的手，“别紧张，你外婆很想见你，她见到你，会很开心。”

　　单间的病房，林瑾在门外的时候，突然觉得迈不开脚。
　　林慕文敲了三下门，牵着阿瑾的手紧了紧，拉着她进了门。
　　林瑾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工模样的三十来岁的女人，林慕文示意她出去。
　　林瑾有些局促地站在病床边，打量躺在病床上的人，难以掩饰的老态，可她看上去仍然是精致了一辈子的那种女人，却也是一个很普通慈祥的老人。
　　护工合上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林慕文轻声唤：“妈，我把姐姐的女儿带来了。”
　　老人受惊般赶紧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床边的阿瑾。
　　林瑾清清楚楚读出了她眼里写满的不过两个字，失望。
　　“孩子随姐姐姓，叫林瑾，是爸爸原来取的名呢。”林慕文弯了些腰，对她说。
　　老人偏了头，又阖上了眼，终于说了话：“带她回去吧。”
　　林慕文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肩膀，“阿瑾，跟外婆说再见。”
　　林瑾嗫嚅着有着说不出话，她从没有叫过哪个老人外婆。
　　“外…婆，再见。”
　　“妈妈，我带阿瑾走了，您好好休息。”
　　老人没有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林慕文带着阿瑾走出病房，林瑾只是跟着林慕文走，她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她恍然想起街坊们帮忙把母亲送到医院的那一晚。
　　也是这样的味道，也是这样沉重到无力的心情。
　　阿瑾突然觉得累极了，眼睛也酸胀的难忍。
　　她扯了扯林慕文的衣角，林慕文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林瑾蹲了下来，眼泪有些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嗯…小舅，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跟你来了，我…知道既然来了，这样…哭很不好，但是我….我….”
　　林瑾想说自己没有妈妈了，爸爸不要她，刚刚见面的外婆似乎也不大喜欢她。
　　她想说，她也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但是她始终没有说出口，毕竟眼前的男人，她也并不熟悉。
　　她突然哭的梗了声，愈发难过。
　　林慕文蹲下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低垂着眉眼，十足的温柔和耐心。
　　“我知道的，我理解的，你只是个孩子。”
　　林瑾抬头看着这个男人。
　　她想跟他说些话，很多很杂的委屈和难受，脱口而出，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妈妈了。”
　　林瑾遮住了脸，眼泪热热地从手指的缝隙里钻出来。
　　林慕文弯下腰，把她抱进怀里，站起身开始走，像是街上父母抱着睡着的小孩的姿势。
　　“哭吧。”医院里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林瑾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有凉凉的气息，耳朵里只听到了他那句哭吧和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受控制的哽咽。
　　林慕文把林瑾抱进了车的后座，在她身旁放了一盒纸巾。
　　关上了车门。
　　夏末的地下停车场有些微凉，他靠着车，皱了皱眉，从兜里摸出了烟盒。
　　他含了烟，点燃。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一小时过后，林慕文打开车门，林瑾倒是哭完了，一整盒纸巾都用光了，揉成的纸团被收拾好塞进了纸巾盒里，她规规矩矩坐在那里，手用力去攥紧装满垃圾的纸盒。
　　眼睛红肿，脸蛋也有些苍白。
　　“谢谢您，小舅，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你们这些亲人，我见你想管你叫叔叔来着，不，不对，是哥哥。”
　　林慕文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今年26岁，你有的是时间，来消化接受你的亲人，嗯…我们这些亲人。”
　　他伸手把她手里已经按压的变形的纸巾盒拿了过去，“好了，我带你回林家。”
　　林慕文把纸盒丢进停车场的垃圾箱，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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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大概还是会被删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