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长生禋：长生之梦》紫焱

20、不懂

　　风停花住，尘香湮散。不知何时起，面前的阎魔旱魃消失了，怀中的练峨眉的尸体也不见了，天地旷荡，空空虚盈之间，只余二人，一跪一立，无言相对。
　　“西南西，生门。”头顶有低哑破碎的声音落下。练无瑕慢慢起身，木然的抬首，一分一分的将说话之魔的那张与自己神形皆似的脸看进眼里。赦生童子似乎有些激动，靠近半步伸出手想要碰她的脸。练无瑕后退一步避开，只是瞳澄凝波，默默湛湛的看着他。
　　“快走。”赦生童子垂下的手攥成拳头，抿了抿唇，嗓音也随之沉暗。
　　练无瑕没有动。那些扰人的幻象早已消散，可她的眼前依旧不停浮动着宫紫玄、金战战、惠比寿和剑雪无名、天险刀藏的脸。他们时聚时散，魍魉鬼魅之极。
　　“快！”赦生童子把她往西用力一推，催促道。练无瑕被推得连退数步，用力合上了眼睛。她似乎正处在某种冰冷心灰的思虑之中，喃喃的轻语着：“我自有意识起，即生长在萍山的十里蒲团道场，得义母练峨眉身教言传，教养抚育，立志效仿她周济众生，修养道德，行清净无为之长生仙道……”
　　双眼再睁开，目光已是凄绝。
　　浮萍剑出鞘，柔软的剑刃轻颤似九曲柔肠牵断，挥出一道清滟剑光，向赦生童子逼去。
　　后者没有躲避。
　　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如此快的剑式，本应再无生理。然而剑光凌身之际，却于临近心脏的位置生生错开了三分。拔出，血花四溅，染红了意识内所有故人的身影，也染红了练无瑕的眼睛。
　　“这些天我总是在想，也总是想不明白……”她终是落了泪，“为什么！造下杀孽的偏偏是你们！”
　　言罢，她面露颓然决然，剑光回旋，向她自己的脖颈绞去。

　　“在最后的心魔难关，选择自毁的，这是本座所见的第二魔。”阎魔旱魃道，声调微沉，不知是惊异还是叹息。站在他身旁的红发魔将闻言，扭头轻哼了一声：“魔是最悍不畏战的血性种族，哪怕是面对自己最为恐惧的心魔，也得拼上个你死我活方才有点气骨。吞佛童子碰到的心魔还是他自己，不还是照样拿朱厌一剑杀了？长生这样畏缩不前，真是令魔失望，难道在人类堆里呆得太久，连脑子也坏掉了吗！”
　　阎魔旱魃却眼露沉思，青白明灭的魔火光辉中，魔君冷青的面容益发色冷如寒叶：“螣邪郎，你可知，本座所见之首个选择自毁的魔是谁？”
　　被唤作螣邪郎的魔将又哪里知晓？当下惟有摇首：“属下不知。”
　　望着他费解的情状，阎魔旱魃似乎是叹了一声：“是九祸。”
　　他说的是魔界邪族之王、二殿之主，在鬼族飘零、魔君沉眠的漫长岁月里，这位女性君主一直是异度魔界权位至高的王者。除了魔君与已然故去的异度战神银鍠朱武、鬼族之王银鍠玄影兄弟，也无魔能径直以姓名称呼与她，乃至于饶是螣邪郎向来机敏多智，也在怔了一怔之后方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九祸”是何方神圣，一时间以他之心智，也没能抑住眼底的惊诧之色。
　　执掌王权，丧夫后兼领鬼族大权，又于魔族失主、魔龙被封后统摄魔界，安定局势，派出吞佛童子远赴苦境寻求解封之机，接下来便是在漫长的蛰伏岁月里以某种堪称可畏的毅力与耐心养蓄民力……在魔界子民眼中，纵使武力比之魔君、前任战神尚有不足，然而异度女后九祸的心志却是无可置疑的坚若冰霜金铁磐石，作为她最为疼爱的继子，螣邪郎甚至隐隐觉得，这世间不存在任何可从精神上击垮这位冷血无情的红颜君主的人与事。
　　现在他听到了什么？自己怎么看都无懈可击的继母，当年面对自己的心魔之时，居然选择了懦弱的自毁？
　　阎魔旱魃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当年九祸入心影回廊，在最后关头遭逢自己生平最大的弱点，”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是在确认回忆的真实性，又似乎在抑制迄今为止仍旧难以遏制的诧异愕然，“本座与九祸交好多年，同你一样，对她的脾气自问了解，所以同样以为她会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她竟然杀了自己，毫无疑虑。”
　　“如今想来，本座仍是不懂。”阎魔旱魃的言语间难得的夹杂了一息叹息意味。
　　赦生童子抱着狼烟戟的手臂微微一紧。
　　一殿君主的意志从来都与他的神经一般粗犷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留给悱恻柔软的情思。是以他永远不会懂得那份挣扎于不忍给予对方半分伤害，又不甘心眼睁睁的看着本心屈服于心魔之下、为他人意志所操纵的痛苦。
　　这份痛苦，赦生童子同样无从去懂。然而血脉牵系，他仍旧感应到了那一瞬胞妹心底涌动的难言的凄伤。意志已是不由自主，选择自毁，至少己身之生存、死亡与意志仍是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这大约是世间最绝望而决绝的骄傲与自尊。
　　随着魔君的话音落定，练无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样子。赦生童子望了阎魔旱魃一眼，迈步上前，将她搀了起来。后者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手却下意识的护在腹前，无力却倔强的保护姿态。赦生童子忍不住望向螣邪郎，后者正望着她，被他察觉到，立时收回了目光。
　　赦生童子心下五味杂陈。凡魔物怀胎，往往需三年时间方可诞育，漫长的孕育期理应得到精心的照料和呵护，轮到长生，却只能血瘴弥天的妖独池和朝不保夕的忧思中度过，真不知该说是她太倔强，还是他们这两个做兄长的太过无能，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
　　在赦生童子垂眼后，螣邪郎又远远地望了过去，似乎想要上前探视，只是脚微微动了动，却向着阎魔旱魃的方向挪了一步，语气中透着故作轻松的鄙夷：“这丫头，本事没多大，脾气和胆子倒是不小！”
　　兄弟二人间的暗潮，阎魔旱魃一一看在眼里，他是在某些方面神经大条，却并非果真无情愚钝，见赦生童子已然失态，螣邪郎则兀自表里不一的嘴硬着，不由一笑：“萍山练峨眉的徒弟若是轻易屈服，她这名做师父的也不配被本座视为毕生大敌。今日之局也并非毫无所得，而有了今日之败，银鍠长生也再无意志生出反抗逃逸的勇气。”他对这对兄弟说道，目光宽和，像是看着两个假装成熟的孩子，“带你们的小妹下去吧！九祸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等你们的小妹气血稳定，就由你们将她送去二殿。”
　　“多谢魔君！”螣邪郎深深一礼，转头向赦生童子挥了挥手，“发什么愣？还不赶快把人送回妖独池去！看什么看？再拖一会儿把她肚子里那个混血的小废物给弄没了，倒省得本大爷亲自动手，哼！”
　　赦生童子恨恨收回目光，黑洞结界在身后无声开启，接入了妖独池。
　　练无瑕被锁链抖动的声音吵醒，感觉胳膊被人抬起，紧接着便是熟悉的金铁冰凉的触感，心知赦生童子正在将自己锁起来。琵琶骨没有一如既往的被砸碎刺穿，倒是身上的锁链沉沉的多了几圈，练无瑕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一变化意味着什么，她的意识兀自昏昏沉沉，却也明白和魔君的赌约自己是彻底的输了。她实在是没有睁眼的力气，只好继续合着眼：“你们打算怎样处置我和孩子？”
　　赦生童子今日惊惧悲欢交加，此刻也有几分心力交瘁之感，但听她语气无悲无怒，总算褪去了连日来的剑拔弩张之势，当下强打着精神跟她说话：“你们安全了，莫怕。”
　　练无瑕依然紧绷着呼吸，眉间忧色难释。赦生童子见状，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自心影回廊的影像中看出她对他的眷恋肯定后，他总是克制不住欢欣的心情：“这只是你的孩子。你我血脉相通，你之子亦为吾之子。风波已过，今后吾来保护你们。”
　　练无瑕轻轻一震，慢慢的睁了眼，凝了眸光望过去，正对上赦生童子的眼神。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莹褐晕血的琉璃目，只是一双是金刚般若般的弘毅坚定，一双则盈满了漂泊无定的茫然自伤。
　　练无瑕侧过了头。赦生童子也不在乎她的冷淡，用手掌揩拭去她面上的灰尘与泪痕，原本的庆幸激动之色逐渐为挣扎踌躇的沉吟所代替：“你识得玄宗宗主？”
　　凝视着妖独池畔狰狞威厉的天魔像，练无瑕似茫然又似出神，半晌点头。只是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正梳理着她鬓侧紫发的手微微一顿，赦生童子的话里现出了显而易见的迟疑与凝重：“师祖？”
　　对于他，练无瑕早意识到这些浅层的秘密是瞒不过他的：“他……到底是如何羽化登遐的？”玄宗并未将宗主的详细死因告知练峨眉，而幻境中的玄宗宗主亦回避了这个问题，可她仍旧想要知道真相。哪怕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亦要弄个清楚明白，这是她身为法裔，唯一能尽到的一点自欺欺人的心意。
　　“魔道交锋，与狼主补剑缺交战，补剑缺落败重伤，恰逢银鍠朱武归来，岁月弦歌乱风潮。”赦生童子的言辞向来简洁。
　　“岁月弦歌乱风潮？”练无瑕茫然。
　　赦生童子的解释简明扼要：“魔气借招式之威，于刹那瞬间来回鼓荡拉扯。”
　　所以，接招之人就会像落在锯子之下被反复碾压的一截木头吗？熟悉的慈祥并精怪着的老者于灵台意识间霎时血肉纷扬，满空间皆是碎裂乱舞的躯体残块。飞起的半根手指直直朝她的面目溅来，练无瑕忽然感到一阵呕意在胸口止不住的翻滚。
　　玄宗宗主的死因真相，毫不意外的带出了练无瑕的伤怀愧惧，也非常意外的逼出了练无瑕的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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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心影回廊的最后一关是生平最爱重之人、物，这一关名为忘却。破解的方式只有两种，灭去对方，或者是被对方灭去。
朱武的忘却关是最爱的女人九祸，他选择了被九祸所杀，即牺牲与宽容。
吞佛的忘却关是最想成为的自己（潇洒如风的一剑封禅），他选择了杀了一剑封禅，即自我由自己掌控。
长生的忘却关是最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血缘，她只能选择自杀，即亲手毁灭自我。
所以魔君的判断是对的，她已经没有勇气逃出魔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