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长生禋：长生之梦》紫焱

12、无归（捉虫）

　　缘何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偏要于此时、此刻、此地忆起来呢？

　　燎烈的风鼓荡四阖，往日任凭她如何追忆却仍是一片空白的幼时记忆不知何故源源不断的奔涌回流，远处的魔界战神杀意冷厉却面容依稀如故人。练无瑕眨了眨发涩的眼光，一时迷失了错落的记忆与现实。

　　她用力一咬嘴唇，强逼着自己清醒。她与赦生童子功体本在伯仲之间，纵使她对敌经验不足，然而两人心意相映，短时间内她固然胜不了赦生童子，对方也奈何不了她。然而若是对手换做实力比赦生童子只高不低、经验心机皆深不可测的吞佛童子呢？何况，一旁还有一名能够随时感应到她战法的赦生童子压阵？

　　这些时日的逃遁里，为免暴露萍山位置，她每每行路皆要避开萍山云路之所在，现下被双童子截住，纵使能有一线生机脱身，为保护义母行踪不被异度魔界掌握，她也势必不能回萍山去。疏楼前辈已是退隐之人，她上回意识模糊之时跑去疏楼西风已是过分，又怎能将他牵扯进异度魔界的视线范围？至于素还真……她亦早就打定主意，不会牵连于他。

　　天地茫茫，她已无处可归。

　　既然无处可归，那就唯有——死战。

　　“从前的我，叫什么名字？”练无瑕将目光由吞佛童子寡淡的金瞳移至赦生童子的面上，轻声询问。

　　赦生童子摘下眼上的咒封，双眼张开，露出一对莹褐色镶着血晕的琉璃眸瞳。这位少年悍戾的魔将的面容在未染上杀气时是极清秀静美的，嗓音嘶哑，破碎了语调本应有的温和气息：“长生，银鍠长生。然，家人更喜唤你之教名，怀薰。”

　　“银鍠长生……怀薰？”练无瑕轻声念着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现在又全然陌生的名字，蓦然朝天无声一笑，抬手撕下了面上蒙着的萍水纱，露出了掩于其下的大半脸容。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甚至还抓破了皮肤，细而嫣红的血自伤口中沁出。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对面的少年，一抬手，扯下发冠扔掉，一头紫发瞬间流泻如瀑。紫色的秾艳华光滑落，却是向来被遮掩发间的紫色琉璃法珠也随发垂下，摇曳如风中残碎的水晶风铃。

　　两张面容是如此的相似，如同彼此依稀萦于潋滟水波间的倒影。

　　吞佛童子含着赞叹而玩味的神情，望着这对镜像一般的玉人。其实仔细审视之下，会发现二者的样貌并非全然相同。赦生童子的体态优美矫矫，是独属于少年男子的充盈着力量感的劲瘦修长，双眉凌厉，斜飞入鬓，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鸷桀骜，面上的火焰图腾胜血，一派煞艳绝伦的魔之色相。练无瑕则身形清俏，那是妙龄女子独有的窈窕并轻盈流动着的柔媚曲线，眉婉唇媚，肌肤皎皎而晶莹无瑕，尽是虚灵冲盈的仙者清姿。只是两人骨子里却流淌着静极了的纯明澄澈，这使得本就相似的二人益发的给人以神似之感。两两相对之际，便似清露凝枝之比细雨湿花，弥漫着互为镜像倒影的炫华清惑之美。

　　“怀薰。”赦生童子盯着她，声线嘶哑，几不成声。可就是这枯涩难辨的唤声，竟生生的把练无瑕的眼眶叫红了，她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吃力的平静着声音，端肃纠正：“我名练无瑕。”

　　赦生童子紧紧抿住了双唇，吞佛童子却是森然而笑：“看来汝，是要彻底抛弃自己魔的骄傲，认人作母了？”

　　“魔又如何？人又如何？”练无瑕错开了他灿金色的眼睛，目光游离，却被他耳畔血红的琉璃珠所惑，一时险些失神，“我很清楚自己是谁。”吞佛童子冷笑，火光一炽，朱厌魔剑已然在手：“那就用汝的这份清明，来接受魔的考验吧！”

　　尺素丹青化作香雾消失在掌中，取而代之的是甚少使用的浮萍剑。练无瑕横剑于前，明若寒江素水的剑身清清净净的映出了她的面容。昔日北境香雪如海的梅林胜境已成修罗火海，炎光滔滔，满目物人两非的疮痍间，她的眼底已露必死之觉悟。

　　“一剑封禅，这是我的名字。”长眉青面的孤傲剑客曾经这样说过。

　　一团魔火轰来，练无瑕急急侧身，火焰擦身而过，衣袖已是焦黑。她顺势挥剑，剑光如练，明明瞄准了吞佛童子眉心，及至出手时，却总是莫名的错了两分。后者轻巧躲过，目光玩味：“明明处在下风，偏偏每招每式都不下杀手，汝是在期盼什么？”

　　练无瑕的唇角因为紧咬而迸出了一点猩红。眼角掠过一侧观战的赦生，她御使青崖急速奔袭。身形交错之际，天滔剑忽现于另一只手中，以阴阳合流之法双剑合一拼尽全力强攻，饶是强横如吞佛童子亦是避之不及，白衣顿时见红。左手本应随即抢攻而上的浮萍剑一滞，只是片刻迟疑，吞佛童子便已脱身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落日风残”击来，青崖全力退避，剑锋仍是擦着练无瑕脖颈而过，截下了一缕紫发。

　　吞佛童子收剑，优雅微笑，眼底却是说不出的冰冷：“屡次手下留情，是吾吞佛童子不配汝全力出手，还是……”红发白衣的身形忽然化作褐衣褐发的青面剑客，“汝同那魔胎一般，还在期待着一剑封禅的出现？”

　　练无瑕握住双剑的手陡然用力到发白，对方见状微微一笑，那笑仍旧是吞佛童子式的笑容，优雅内敛，却是入骨的讥诮嘲弄：“汝可知道那魔胎是如何而死？他就像现在的汝一般，傻到相信一剑封禅再回的荒谬谎言！”

　　青面剑客重新化为红发白面的吞佛童子，他款款收敛笑意，气度凛肃：“一剑封禅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骗局，那魔胎困惑于幻象而自取死途，没想到汝也会同样。萍山练峨眉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真是令魔失望。”

　　一剑封禅与剑雪无名的面容从眼前一掠而过，又听他辱及恩师名号，练无瑕只觉怒从心中来，轻喝一声：“自欺欺人，可悲之极！”说着便猱身而上，剑光闪烁，招招紧逼，竟是再不留余地。吞佛童子倒是怔了一下，一壁游刃有余的还击着，一面道：“连对吾的评价都与赦生相同，汝还要否认自己与魔的羁绊？”

　　“连说我和剑邪相似时的语气都几乎无二，你还要否认自己与一剑封禅的关系？”练无瑕咬牙道，真气合着爆发的怒意更增三分威力，剑光凌天，一时间纵是吞佛童子也不敢轻忽，一招赦心炎起手式已然完成。

　　眼看两人便要极招相对，忽然电光一闪而过，直直从练无瑕的招式最薄弱处穿过，她一时劲力全泻，却是旁观的赦生童子不知何时一跃而起，狼烟戟紧随于电光之后，在青崖的悲鸣中刺中练无瑕的右肩、余劲所至，将她生生从青崖背上推飞下来，牢牢地钉在了数十丈之外的梅树上。

　　“跟我回去。”紧盯着那双熟悉的莹褐晕血的清澈眼睛，赦生童子一字一顿道，一直紧抿着的唇角不知何时被咬破，渗出灼艳的血色。而在他对面，那个与她十分相似的紫发少女亦是咬破了嘴唇，艳红的血液将檀唇点染得艳丽刺目，声音虚弱而决绝：“不！”

　　“你是异度之魔。”赦生童子道。

　　“我只认练峨眉为母！”练无瑕抬着苍白如纸的脸冷笑道，骤然双眉一扬，兀自握在手里的浮萍剑反向一挥，生生将背后的梅树斩断，同时左掌全力向前方推出：“青崖，离开！”说罢手掌一扬，向着自己的天灵毅然拍下。

　　在这场死斗里，为杜绝双童子借过招之机试探练峨眉武学的可能，纵使不敌，练无瑕也没有使出哪怕一招萍山武学，而是改以剑法迎敌。浮萍天滔双剑自受赠于龙宿后，前者尚且被她用过几回，后者连一次鞘都没出过，即使凭着她习练阴阳合流掌法的经验合璧，也是颇为勉强。加上她除了临摹过蔺无双与狂龙的剑术招式外，也就跟龙宿正正经经的练过几年剑，纵使已是江湖上的一流水准，然而面对在剑法上已达宗师境界的吞佛童子，也只能靠着那份悍不畏死的血勇支撑些回合——况且，还有赦生童子在旁掠阵。

　　明知必败乃至必死，她也不肯用半招萍山武学迎敌，直到此时才使出了一式“道留萍踪”，也是魔界中人曾于师妹紫玄处见过的，目的只为自绝性命。见她意欲自尽，双童子面色一变，却已不及阻止，只得挥掌，魔力倾泻强行格挡，可也只来得及将她的手臂格开，却未能阻止她激愤之下的自爆真气经脉。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方圆十里的河湖溪流的水刹那间蒸腾为澹荡无边的云海，狂暴的气旋卷积着树木土石直上天际。青崖扬天悲鸣，想要冲上前去救出主人，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炸气浪炸得远远飞了开去，只得望着远方的纷乱迷蒙哀鸣了一声，向岘匿迷谷的方向飞奔而去。

　　赦生童子曾见杀生道上暴风雨来袭的黄昏漫天彤云无涯，却还是生平首度目睹一场暴云凄艳至斯。他掀开乱石断木，挥开沙土败叶，终于找到了练无瑕。她软绵绵的被埋在下面，周身经脉寸断，四肢骨骼皆碎，素来清洁不染尘垢的紫发沾满了泥土石子，乱蓬蓬的罩住了大半张面孔，气若游丝，眼看是不成了。

　　“我带你回家。”再一次的，赦生童子郑重宣告。

　　默无声息的死寂里，一滴泪自奄奄垂死的女子睫间溢出，在尘埃遍布的面上划过泥泞的痕迹。

　　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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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怀薰这个名字无论哪个字都是极温柔的字眼，人如其名，她从来都是温柔得甚至有些怯懦的。正道，魔道，单纯的生在任何一边，她都会知足而无争的活着。可惜因缘摆布，偏让她被夹在了中间。
除却自我毁灭，她无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