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无眠》银玉狐

18、第十六话——温泉旅行 上篇-魍魉

　　魍魉

　　“恭喜你啊年轻人！你抽到了我们的大奖！名古屋两天一夜高级温泉五人游！~”伴随着抽奖台的主持人貌似比得奖者更加兴高采烈的声音和礼花小球从头顶爆开的扑通声，一叠五张得温泉旅行券和一张登记表格被递到凤亦面前。
　　凤亦呆呆地站在原地，从整个人的神经到面部表情肌都处于无限缓冲的状态。
　　人人都想要的大奖，就这样被自己抽中了？
　　左手提着一袋子的蔬菜，面无表情地看看面前的抽奖盘，一颗金色的小球在盘子里滚动着。
　　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右手一直牵着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小花连衣裙，头顶两侧束着可爱的小牛角辫子，一张稚气的小脸带着天真的笑容看向凤亦：“凤亦哥哥是大好人~所以很幸运哦！~~”
　　自从大半年之前，凤亦教会了小女孩如何用中文说自己的名字，小女孩就每天都乐呼呼喊着他“凤亦哥哥”。
　　处于外星状态的凤亦接过旅行券，一边填着登记表格，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半个小时之前，被凤栩吩咐到街上买菜，回来的时候半路遇上座敷童子，座敷童子吵着要吃那种买了可以抽奖的糖果，然后就发生了刚才的中奖事件。
　　走在旁边的座敷童子唱着那首不知名的歌曲，蹦蹦跳跳舔着手上的糖。
　　……算了吧，反正放假了，去一下旅行也好。
　　估计也就是夏天去温泉的人相对较少，所以才有这种好事吧。
　　凤亦看着手里的五张旅游券。
　　老爸……老哥……小妹……自己。
　　好像……还差一个人？

　　“噢，于是就把我找来了？”旅行车上，靠窗边坐着的莲微微翘着薄唇，饶富兴味地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景物。
　　外出旅行对于莲来说是一种常有的行为，不过以人类的身份倒是第一次。
　　不久之前的某天，凤栩突然把莲约出来，劈头一句“你想去温泉旅行么？”
　　莲挑了挑一双细长的眉，看着凤栩温和的笑脸，直直回复一句，你这算是在约我？
　　凤栩习惯性地低声笑着，轻轻扫着莲的下巴，诚实地回答，对啊。
　　于是就产生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不过，莲直到坐在旅行车上的现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这样不好么？我们家你很熟悉啊。”凤栩觉得，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吃饭的他，说是他们的家人也不为过。
　　“……知道那只黑猫是我的，只有你和凤萌不是么？”莲驳了回去。
　　凤墨，他不相信他会敏感到会发现事实的程度，而凤亦，莲很确定自己没有以猫的模样在他面前出现过。
　　坐在前面的三个孩子正在打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后面两人的谈话。
　　他们的目的地，那座温泉旅馆，莲知道在哪里。
　　名古屋是个旅游的好地方，当然温泉旅馆也是随手一捞一大把，不过真正算得上好的也只有那么几间。
　　他们要去的正是其中一间，看来那家糖果制造商安排的抽奖礼品不差。
　　现时是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把车厢内的座位烧得发烫。
　　伸手调整一下头顶上的空调出气口，凤栩知道莲怕热。
　　“还好么？睡一下吧？”凤栩替莲拉上窗边的帘子。
　　莲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头靠在凤栩肩上，闭上眼睛。
　　他觉得，睡一下是必要的，因为今天晚上有好事情会发生。

　　一直到了太阳西斜的时间，莲模糊地听到凤家三只小孩的欢呼声，然后就被凤栩叫醒。
　　阳光已经变成橙红色，从头顶上浓密的树叶缝隙中透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莲下了车，定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如此熟悉的一切。
　　旅游车停在一条山道旁，四周是参天的树。
　　前方不远处，可以看得见温泉旅馆的入口，由于进入旅馆的范围需要经过一座木制吊桥，旅游车不方便通行，所以乘客必须下车，带上行李徒步进入。
　　看来现时的确是温泉旅行的淡季，加上这所旅馆好是好，但地势较为偏僻，所以前来参加的除了凤家一行五人，也就只有伶仃那么几对男女趁着假期来度假。
　　搬下行李，提着包包在一旁等待的凤亦突然打了个冷颤。
　　注意到凤亦的异常，凤墨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怎么？这里冷么？”
　　扫视一下四周的树丛，凤亦摇摇头：“大概植物多吧，温度有点差别，适应不来。”
　　其实觉得冷的，并不只有凤亦一人，不过大概都是认为是深山的原因，导致温度与山下有差异，所以都没有留意。
　　不过，自从下车以后，凤萌跟莲就暗中打起精神来。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带着大包小包，进入旅馆。
　　旅馆是传统的和风建筑，单层结构，进入大门以后向左右两边延伸的房间到达尽头以后往里面拐，再在更里面的地方相接，形成一个回字形的结构。
　　被旅馆房间包围着的中间空缺的部分，是个种满植物的庭院。
　　到玄关来接待旅客的服务员解释，由于淡季，诺大的旅馆并没有住满客人，比较多的房间还是空着，可以供游客选择。
　　凤萌兴奋地跑在前面，左看右看，此人一身淡红色的中国服还真有点不搭调……
　　旅馆中大部分的房间都是双人大小，大概到最里面才有更大的房间。
　　“人家要一个人住双人房间！”凤萌二话不说挑了个面对山景的大房间，地理位置好得不得了。
　　经过商量，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双人房间，因为最大的房间充其量只能容纳四个人，五个人实在有点拥挤。
　　“哎，你一个女孩子住那么大一个房间干什么呢？”为了安全的问题，凤墨拉着凤亦选了旁边的房间。
　　机警的看了眼正在视察环境的凤亦，凤萌拉过凤墨神秘兮兮的说：“人家特地给你制造机会噢！你们两个住一个房间不是很好么~”
　　“哦！！对哦！~GOOD！小萌做得好！~”凤墨兴高采烈地附和着，旁边的凤亦早就满额汗地说着“我全都听到了”。
　　莲什么话也没说，安静地走进凤萌另一边的房间。
　　应该说，他从来就吵闹不起来。
　　凤栩向三个孩子交待了一声，便跟在莲身后，把自己的行李给拖了进去。

　　晚饭过后，是泡温泉的最佳时间。
　　换上浴衣，本想跟三个孩子一起去最大的那个池子先泡一下，却被莲拉住衣角。
　　疑惑地回过头，正想询问，莲却出奇地先开口。
　　“我想去另一个特别点的池子，陪我吧，老师？”依然是平淡的语气，句子末梢却扬起了些许音调，嘴角勾出一个暧昧的弧度，不知道是否错觉，连眼睛都有些平时没有的光芒。
　　“这样啊……”看着这样的莲，凤栩知道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只是因为那么显浅的原因。
　　正思考着，凤萌已经欢快地抢先回答：“没关系噢！他们有人家看着！~爹爹你跟猫……不对，跟莲君去没关系噢！~”说完暗自吐了一下舌头，看来跟黑色的猫猫相处太多，称呼已经成为习惯，面对化成人形的莲一时半刻还纠正不过来。
　　凤墨跟凤亦一听马上有意见起来，嚷着“什么叫做有你看着呢？我们很不济么？”一边被凤萌半拉半推地拖走。
　　失笑，跟在莲身后，沿着过道向前走。
　　这一回，莲又要干些什么事情呢？
　　即使相处了这么久，凤栩觉得，自己依然是不了解莲到底在想些什么。
　　相反地，莲却好像什么都知道，而且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以前没有多留意，可是最近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关自己的所有事情，莲都知道。
　　就好像他认识了自己很久，自己却不知道一样。
　　凤栩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莲生存的时间累积的多了，什么都看得比较清楚。
　　难道这就是猫的天性？
　　放慢了脚步，莲回过头，沉稳的嗓音响起：“在想什么呢？”
　　每一回，凤栩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莲总会好奇地看着他。
　　不……也许并不是好奇。
　　与莲并肩走着，凤栩看了他一眼，温温地笑着：“你猜猜看？”
　　这句话，莲直觉觉得，凤栩不是在开玩笑。
　　旅馆过道上温暖的灯光蔓延到旅馆中心的庭院，翠绿色的草地染上一层异样的色彩。
　　越过莲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庭院，觉得有点混沌。
　　莲笑了。
　　莲不常笑，在凤栩面前除外。
　　他托了一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朝凤栩伸过手。
　　一刹那，凤栩感觉身体有些许僵硬。
　　体温比常人高的指尖轻巧地滑入宽大的袖管中，顺着坚韧平滑的皮肤向上抚摸着，最后停留在手肘。
　　“你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莲忽地靠近到令人心慌的位置，肌肤相亲。
　　一瞬间，凤栩眼前的景象扭曲了一下，仅仅是那么零点几秒，马上恢复。
　　回过神，眼前只有那个幽静的庭院，莲已经走出一段不短的距离。
　　愣了一下，凤栩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刚才的……是错觉？
　　不自觉地抬手抹上右耳的耳际，那股温热的气息还留连不去。

　　走进更衣间，脱下浴衣，带上毛巾，拉开拉门走进里面。
　　乳白色的水蒸气把一切都熏得若有若无。
　　这个池子位于整座旅馆的顶端，来的话要走不少路，加上人客较少，现在即使开放着还是空荡荡。
　　凤栩光着脚踝，踩进水中，慢慢在水中坐下，温暖的池水包围着身体。
　　坐在池子中，抬起头望天空看，朦朦胧胧地，连头顶也泛着厚厚的水气。
　　今晚的天空是深沉的墨蓝色。
　　浑圆的月镶嵌在那块墨蓝色的布幕中，好像有丝丝的赤红。
　　今晚是月圆。
　　意识到了点什么，凤栩看向身旁，毫不意外地看到莲坐在池子旁，伸出脚小心地试探着池水的温度。
　　大概是水蒸气的关系，他摘下眼镜的脸显得有了点血色，不像平常那样白皙的过分。
　　看着这个身高比自己还高出将近一个头的男生如同孩子般小心翼翼的样子，凤栩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啊……明明就怕烫，为什么要选热水呢？”凤栩有点想不明白，下面明明有很多冷池。
　　试了一阵子，似乎是习惯了池水的温度，莲坐在池边浸泡着脚：“这里没人，好谈话。”
　　谈话——凤栩没想到莲会说出这个词。
　　这是好事情。
　　用湿透的毛巾往身上淋热水，身体的皮肤都变得通红。
　　凤栩看了看自己的手肘。
　　就是刚刚莲的手指停留过的那个地方。
　　那里，曾经有一道伤疤，现在已经痊愈，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迹，摸上去依然是平滑的皮肤。
　　目光停留在莲身上，凤栩想了一下，说：“那我们……谈谈你的事情吧？”
　　莲如往常一样，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
　　“作为老师，好好了解自己的学生是职责吧？”凤栩柔和的笑着，说得理所当然。
　　隐约地，莲的眼瞳发生了变化，一切在水气的掩饰之下变得如此不可思议。
　　头顶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被沾湿的尾巴轻轻摆动着，不时扫到凤栩的后颈。
　　“你看过百鬼夜行么？”不知是否被混乱的视觉影响，莲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那些魑魅魍魉？”从回忆中找出那么一个词汇，凤栩回答。
　　莲低下头，眼睛看着的，分不清是清澈的水面，还是凤栩。
　　“我告诉你……我的过去。”

　　已经很久了。
　　这座山并不和平。
　　大概是因为这里清静，有好些妖怪喜欢待在这里，那时候的黑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从没离开。
　　黑猫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山里生活了多久，它只知道父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离开了自己。
　　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开始的时候很艰辛，让它几乎想放弃。
　　饥饿，寒冷，炎热，寂寞，每一种感觉都像一张让人窒息的网，紧紧包围着它。
　　不过，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等价的。
　　慢慢地，黑猫发现，每逢月亮变得浑圆通红的那一天晚上，自己会变得强大起来。
　　那是个特别的日子。
　　后来，渐渐有外面的人来到这座山。
　　从那之后，它学会了变化，变成人。
　　不过，那终究只是形态上的变化，它没有想过去学习人的沟通与生活方法。
　　因为，它还是单独一个，孤高地生活着。
　　这种无所谓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那一个同样是月圆的晚上。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踏进这座山里的人，在半山腰上盖了一座房子。
　　这座房子很大，里面有很多盛满不同温度和不同味道的水的大池子。
　　有一天，黑猫从深林中走出来，因为今天晚上月圆，它必须好好地舒展一下。
　　时间还早，黑猫到处走着，为自己的眼睛寻找乐趣。
　　到了那所大房子附近，黑猫停下来。
　　它知道那是属于人的地方，自己不能靠近。
　　不过，这么多年，它知道这种温暖的季节，来这所房子的人并不多，于是它放心地伏在一棵参天大树的顶端，好奇地打量着这所房子。
　　边等待着月圆的那一刻，边用粗糙的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慢慢地，黑猫开始嗅到了空气中那股骚动不安。
　　这是月圆的先兆。
　　仰起头看着浑浊的天空，血印一般的月悬挂在半空。
　　爬起来，松动着筋骨，用力甩一甩细长而有力的尾巴，眼中闪动着妖艳的光芒。
　　黑猫跃上树尖，看向树林深处。
　　从深林中央的地方，渐渐出现一股气团，上升到树林上方。
　　那团半透明的东西移动得很快，就连距离它还有一大段充足距离的黑猫也能轻易感受到它给空气带来的波动。
　　黑猫迎风，舒服地眯起眼睛，感受着这股气。
　　妖气，庞大的妖气，大到让人震慑，让人窒息。
　　那是妖群。
　　每逢月圆，便是深林中的妖怪聚集的时刻。
　　赤色的圆月能够带给妖怪充足的能量。
　　这便是百鬼夜行。
　　妖团即将到达，黑猫轻盈地跃起，瞬间像是没有了重量，如同脱弦的箭一般向前冲了出去，加入了百鬼的行列。
　　说这是妖团，其实面积十分广，密密麻麻满布在这片密林的上空。
　　黑猫像是释放了全身的力量，飞速地在百鬼前方奔跑着，追逐着那轮血月。
　　在黑猫的身体里，有些什么即将一拥而出。
　　只要经过今晚的月圆，黑猫将得到更多。
　　五官充分发挥着各自的职能，四周的状况通通纳入黑猫的脑海中。
　　忽地，从脚下滑驰而过的树丛中，它发现了点异常。
　　平常这个时分的深林中，它从没发现过有人的存在，这个异常的缺口让它不得不停下来。
　　要是被夜行中的百鬼发现，估计那人的下场怎么也不会好。
　　刹住了车，黑猫回头看看身后的妖团，然后趁着这段速度造成的差距，籍着能轻易融入夜色的一身黑毛，一个闪身，进入了树丛中。
　　飞快地接近那个树林中的身影，黑猫无奈地发现，那是一个小孩。
　　黑猫躲在树影中，仔细观察着。
　　毕竟，化为人类小孩形态的妖怪，它不是没有看过，小心一点总是有好处。
　　但，黑猫失算了，它从小孩身上根本嗅不到任何妖怪的气味。
　　只见小孩小心地摸索着，时不时张望一下，用脏兮兮的小手擦着有点泛红的眼睛。
　　以人类的年龄来估算，小孩大概五六岁，他身上的衣服黑猫认得，是经常出入在那所房子的人所穿的衣服。
　　难道自己跑出来迷路了？
　　黑猫试探着叫唤了一声，可这一声可把小孩吓得不轻。
　　小孩紧张地看向四周，终于发现从树丛中出来的一只黑猫。
　　小孩一看见黑猫，马上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黑猫被这阵哭声吓得愣在原地，一只前爪还悬在半空中没有踏到地上，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僵硬着。
　　好不容易，黑猫终于缓冲过来，它知道那叫做哭。
　　至于小孩哭的原因，它没办法深究，因为妖团快要到来了。
　　没有多想，黑猫跃到小孩旁边，咬着他宽大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浓密的草丛中，一个劲往下扯。
　　小孩慌张地蹲在地上，凌乱的杂草遮掩住小孩的身影。
　　黑猫定定蹲在小孩身边，一双金黄色的眼瞳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不一会，只看见四周的树渐渐被强烈的风摇晃起来，然后是一大片诡异的半透明云层自上方飞翔而过。
　　小孩吃惊地看着那些怪异的东西，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在无助地哭泣。
　　这一群奇怪的云团十分庞大，足足用了五分钟，才完全从地上的两人，或者说是一人一猫头顶上经过。
　　小孩似乎已经不再恐慌，笨拙地站起身来，看着云团远去的那个方向呆呆地站立着，说了一句话。
　　——那是什么东西？
　　黑猫没有听过这种语言，自然不能明白小孩想说什么。
　　黑猫曾经听其他的妖怪说过，语言并不只有一种，可是它从来没有什么好奇心，所以语言对于它来说不是必要的东西。
　　可是，此刻，它竟然想知道，从小孩口中说出来的语句，表达着什么意思。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应该是把小孩送回去那所大房子，想要知道小孩的事情，黑猫可以向其他的妖怪打听。
　　咬住小孩的衣摆，叫唤两声，示意小孩跟在身后。
　　——猫猫你认得路么？
　　小孩依然说着奇怪的语言，黑猫听不懂，当然不会对他做出任何回答。
　　黑猫一心一意地朝着大房子的方向走，小孩紧紧地跟着。
　　突然，走在前方的黑猫停了下来，有点不自然的蹲下身子。
　　——你怎么了？
　　小孩跟着蹲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捧着黑猫忽然变得软弱无力的身子。
　　——你不舒服么？是不是受伤了？
　　小孩紧张地看着黑猫，小心检查着它的身体是不是有伤痕。
　　黑猫像是在喉咙中呛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狠狠地咳嗽着，胸脯大幅度的起伏，困难的呼吸让它看起来十分虚弱。
　　小孩慌了，连忙捧起黑猫朝着一个方向奔跑。
　　刚才它就是顺着这个方向走，应该没错。
　　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能隐约看见那所大房子的影子。
　　可是小孩发现，抱在怀中的黑猫状况似乎越来越坏。
　　身体的不适已经严重到让黑猫挣扎起来，四只爪子不断挥舞着想要撑开小孩的怀抱，但小孩怕它摔到地上，只能停下来小心地抱住情况越下的黑猫。
　　黑猫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锋利的爪子狠狠地在小孩身上抓出伤痕。
　　忍受住大大小小的伤痕带来的疼痛，手肘的那道深深的划痕更是不断地渗血，但小孩依然紧紧看护着黑猫，以防它让周围的树枝划伤。
　　终于，好不容易，黑猫慢慢平息下来，虚弱地张开嘴呼吸着，努力撑大眼睛看着小孩。
　　然后，小孩惊愕地发现，黑猫的毛色在清澈的月光下显得更乌亮了一些，身后的尾巴末端开始分裂开来，最终成为两条。
　　黑猫终于从猫妖变成了猫又。
　　休息了一阵子，黑猫感到自己的体力恢复得很快，大概是月圆的影响。
　　小孩一直坐在黑猫旁边，小手轻轻地摸着黑猫的下巴，好让它舒服一点。
　　黑猫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草，静静地看着小孩，然后伸出舌头为小孩清理着渗血的伤口。
　　后来，小孩跟着黑猫，回到了那所大房子前的木桥。
　　一人一猫就这样，站在那里很久。
　　最终，还是黑猫先抬起脚步，走进树丛当中。
　　在那之后，黑猫再也没有在那所大房子见过那个小孩，可是它没有忘记过，还离开了那座山，到下面的世界去找那个小孩。

　　这应该是凤栩认识莲以来，他说得最多话的一次，而且多得惊人。
　　莲一直都淡淡地说着，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般。
　　凤栩那时候的记忆被全部勾了出来。
　　原来，这只黑色的猫又真的就是那时候的黑猫。
　　隔着水气，看着莲平静的侧脸，凤栩竟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我一直记着你呢……可是你竟然忘记我了，还真是伤心啊……”莲笑了，弯下身子亲昵地舔着凤栩的嘴角。
　　温热的舌头，有点粗糙的熟悉触感，全都把那段儿时的回忆勾勒得更加清晰。
　　二十多年前的今天，月圆之夜，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轻轻扫着莲的下巴，凤栩柔柔地说：“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的话那要警察做什么？”莲挑了挑眉，跳进水里。
　　适应了水的温度，莲把自己的身体浸在水中，沿着池子来到另一边。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莲大人？”凤栩失笑，走到莲身旁。
　　这黑猫，还是个霸道的小孩子嘛！
　　莲伏在池子旁，看着下面的景色。
　　莲会挑这个池子，并不仅仅因为人少好谈话，更因为这里能够看得见下方的那片密林。
　　“赔礼就免了……我倒是要送你一样东西。”带着不明意味地注视着远方深林和天空的交界点，莲悠悠地说。
　　凤栩没有回话，只是带着疑惑看向这只他一向看不透的猫。
　　莲金黄色的纵瞳里，映着空中那轮赤色的圆月。
　　“月圆，百鬼夜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而且还是看两次。”
　　凤栩瞬间明白过来。
　　莲要送给他的，正是百鬼夜行的景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处于温泉旅馆顶端的露天池子，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来自密林那一头快速流动的风。
　　空中的月像是被血丝侵蚀一般，散发着淡红的光晕。
　　“要开始了，静静地看着吧……”莲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
　　每一次百鬼夜行，那些魑魅魍魉，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
　　与莲的安然自若不同，凤栩带着紧张仔细的注视着远方。
　　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风，从密林与夜空的交界点出现了一点灰白色，然后逐渐扩大成一个白色小团。
　　被月光淡淡的红色光晕熏染，那个白色的气团也渡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红色。
　　气团扩大的速度越来越快，隐约能够看到里面包含着些什么。
　　强大得有如万马奔腾，那个妖团直直向着这个方向冲过来。
　　“躲一下，被发现可不好玩。”水底下，莲的手拉住凤栩，示意他藏到作为温泉池子围栏的岩石后。
　　往下蹲了蹲，凤栩依然专著地看着那个越发增大的妖团。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眼睛生痛，把漫溢在池子上方的水蒸气吹散了一大半。
　　努力睁着几乎流出眼泪的眼睛，凤栩能够看见妖团前方的是什么景象。
　　那团气势磅礴的东西，由无数个个体组成，虚幻的，妖媚的，狰狞的，从一只指头那样大到比一头大象更大，什么尺寸什么样貌都有。
　　百鬼夜行，指的就是山魈。
　　从妖团中，凤栩看到了很多东西。
　　由岩石与沙土化成的妖怪拥有坚硬的灰黄色外壳，身体满布棱角，看似僵硬却灵活自如，树木所幻化的精灵有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身体，凭着柔软的曲线在风中全无阻碍地前进，较为柔弱的是那些艳丽的花，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在如此强烈的风中五彩斑斓的躯体轻易就会散落开来。
　　妖团近在眼前，凤栩连忙弯下身子藏身到岩石后面，马上看到银白色的半透明妖团从头顶滑翔而过，带起的风更加猛烈了些，把温热的泉水吹得翻腾起来。
　　伴随着千百种山魈的空灵一般的鸣叫，凤栩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呻吟。
　　注意力转向身边的莲，由于血月散发的力量过于强大，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原本覆盖在耳朵上的短小绒毛变得如尖刺般坚硬，莲半闭着眼，尽可能地吸收着空气中的能量，细长的睫毛下，金黄色的瞳孔参杂着丝丝红光，尖细的虎齿此时已长得能够轻易把筋骨撕裂，沾湿的指头紧紧攀在岩石上，在上面划出深深的爪痕。
　　直到妖团远去，风势减弱了不少，一切恢复了寂静，莲终于安静下来，身体的异常都回复了原貌。
　　舒缓下来，莲再次浸入水中，不期然发现旁边的凤栩依然温温地笑着看着他。
　　“你就那么放心？”眯起细长的眼睛，莲舔舔湿润的唇。
　　凤栩不解：“嗯？为什么不放心？”
　　习惯地被凤栩轻轻挠着下巴，莲动了动耳朵：“你也知道血月的性质吧……你不怕我突然兽性大发把你吃掉？”
　　凤栩听了，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一定不会。”
　　“你怎么知道？”莲这可奇怪了，身体是自己的，怎么他比自己更清楚？
　　“我就是知道。”凤栩说得信心十足，那种笑容让莲忍不住想翻他白眼。
　　没有再争执下去，莲觉得安心。
　　这应该叫做安心吧，被一个人信任。
　　这让莲觉得，跟在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孩旁边那么多年没有错。
　　每经过一次血月，虽然自己便会强一分，但其他妖怪同样也会得到血月的洗礼。
　　凤墨原本身上藏有返魂香已经很危险，太容易得到妖怪的垂青，加上遇上血月，这不得不提防。
　　“告诉你家孩子，让他们小心一些……这阵子开始蠢蠢欲动了。”
　　还在凤栩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莲已经爬上岸，扔下一句“回去吧”就走进更衣间。
　　凤栩一向听从莲的话，他所说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尽管他知道些什么大小事情都不说出来，可是总会提醒着自己。
　　那么，最近会有事情发生。
　　凤栩离去后，池子又变成空荡荡。
　　空中的百鬼已经远得看不见影子。
　　平静如镜的池子表面，完整地倒映着一轮淡红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