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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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微微一笑，再无留恋。她举刀向胸，刃没至柄。动作很快，手气刀落，只觉得胸口深凉，并无太多鲜血溅出。
窗外日光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灼热甜香。她在痛楚的蔓延滋生里，忽然忆起一点从前。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浓荫翠翠，新开的桐花绛紫雪白，散落清甜滋味。他置身于花叶下，清隽容颜上有笑容明耀，等着她，缓缓走近。
曾经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
如懿轻轻笑着，在碎裂般的痛楚中，停止了呼吸。（1）
“格格，格格。”
好像有人从深窟窿里把她的意识拽起来，她倏然睁开眼睛。一层冷汗黏黏腻腻的，濡在她后背上。
入目是罩在四围的青白色棉纺帷帐。透着光映出外边一圈“卍”字纹雕花栏杆，分明是个拔步床的样子。里层的白色绉纱帐密密实实地在床褥下塞住了，像是防着蚊子跑进来。
她怔坐着。这是哪儿？她明明已在翊坤宫自尽了，这可全然不是阴曹地府的模样。
她还在那沉思着，外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格格，该升帐了。”
这声音像个惊雷打进耳朵里，她调头看过去，见外头那女子把两边帷幔拉开，露出一张秀气淹润的脸，鬓发服服帖帖地往后梳拢好，编成未嫁女的油松发辫。她笑着斜签了身子坐在床沿：“本不该这么早搅扰格格，只是今日宫里主子娘娘传信来，说叫格格进宫问话。再者，太太也等着定省呢，想是还有许多话嘱咐格格。”
如懿定定地瞧着她的脸：“……阿箬……”
阿箬微微一愣，笑道：“格格，怎么了？”见她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便抽了绢子来替她擦拭：“可是梦里魇着了？”
她一下子推开她的手，四四方方的堂屋，床旁搁着黄杨木的梳妆台，上边零星摆着圆肚胭脂瓷瓶，瓶上的染画依稀还是雍正年的样式。另对着一面绣布屏风，照屏里涴染的是她自幼就钟爱的绿梅。机括左摇右摆，哐当哐当地响，原来角落里还杵着一架珐琅自鸣钟。
这一切一切，分明是许久以前，家中的模样。
世界天旋地转，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忽而抓住阿箬的手：“今儿是什么年头？”阿箬奇道：“格格，您今日是怎么了？今儿是雍正十一年啊。”
她呆在那里，久久地说不出话来。阿箬笑道：“我说格格是魇着了吧。也不知做了什么梦，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一会回了太太，拿些安神药回来吃吧。只是今日是大日子，格格可糊涂不得。”
她的这些话，落在如懿耳中好像是天外的声响，嗡嗡隆隆得不真切。这算什么？她竟回到了幼时？原以为此生得解，不像上天竟这样要折磨死她，让她一次一次重历一遍？又或者是，上天可怜她，给她重来的机会？
阿箬见她这样，也不好多问。只转身走到樟木箱前，拧开一把挖云铜锁：“今儿要进宫见主子娘娘，格格想想穿什么衣裳好？”
她盯着阿箬的背影。此时的阿箬也才十四五岁，身形仍脱不去娇稚，束着辫尾的红带随着她翻找的动作左右移动着。她只觉得像嚼着一颗五味子，把酸苦甘辛咸都尝遍了。
她忽而叫了声：“阿箬。”阿箬回过头，她笑着霎了霎微红的眼睛：“给我取那件青花镶边的绿缎袄子来。”阿箬也笑道：“格格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进宫，穿这个素净的正和宜。”
整束齐备后，她便往母亲房里来。人走在抄手游廊里，心却还是虚茫的。她驻足看着游廊旁的园子，那是她小时候最爱逛的地方。假山旁横着桐树枝丫，木香绕庭而生，月洞门前对着一湾碧水，取的是江南之意……一切都好像和自己最深处的记忆重叠到一块，却又有许多的不一样。好像不过是走在梦里，只是早晨清明熹微的光，硬生生把梦变成了真实。
阿箬回身提醒到：“格格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鸟雀被人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远了。那老腊梅枝上的护花铃，仍叮铃铃地响。
如懿淡淡一笑：“知道了，走吧。”
偏巧那时候姨母正带了妹妹过来作耍。见她来了，就吩咐奶.子抱去了后院。她向二位长辈道了安，母亲顺势问了她房里几个丫头：“给皇后娘娘准备的孝敬都封好了？”阿箬应道：“都收拾好了在那呢。”母亲点头，执了如懿的手道：“上回二门上小厮传话来，就说今儿娘娘得空，要召你去一趟。虽说你和娘娘是姑侄，可到底君臣有别。嬷嬷已经教过你规矩了，一会到宫里，该说什么，做什么，切不可仗着和娘娘有亲缘，就不守礼节。你要时刻记着，只别惹老主子不高兴，就是给咱们家积福了。到了那，先行大礼……”她毕竟是在紫禁城过了数十年的，这点礼节，如何不了然于心。忙答道：“知道了。”母亲秀额一蹙：“你知道什么了？赶明儿出了阁，你也不等婆婆说完话就打断她？” 姨母在边上替她开脱道：“不过是小事，你何必疾言厉色的，看吓着青丫头。”
母亲叹道：“姐姐不知道，从小，我和她阿玛把她纵得没边了。如今大了，再不立立规矩，到了婆家可怎么办。”姨母笑道：“你放心，我看青丫头不是不懂事的。”如懿不愿母亲生气，忙跪下道：“额娘教训的是，女儿再不敢了。”
母亲面上这才多了几分宽慰，搀她起来道：“好了，到时辰了。赶紧去吧。”她想到一会要见的姑母，鼻中一酸，只匆匆退下罢了。
油布轿子晃了许久，终于把她载进了宫里。
她微掀起轿帘的一角，只看到三丈高的红墙，上面笼着琉璃瓦，在日色下发着辉彩，像画里的金墨。从她第一次入宫，这红墙黄瓦便是如此。数十年，雨雪阴晴，直到她自尽而去……
从来物事，最是无情。
到景仁宫的路她其实是走熟了的，再往前，一个拐角，果然到了姑母的住处。阿箬先下去，替她打起帘子。皇后身边的江公公早已候在殿外了，见了她，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主子在暖阁里候着格格呢。”
如懿笑道：“谙达快免礼。”微抬了抬下巴，阿箬立刻会意，向前送了一包沉甸甸的细纹银：“咱们格格难得来一趟，这点心意就当请谙达喝茶了。”
江公公只在手里掂了掂，笑逐颜开道：“格格何必这样客气。”边说着，边甩了甩拂尘，引着她进去了。路上不忘和气道：“格格不必紧张，皇后娘娘从来是极宽厚的，您又是娘娘的堂侄女，只别错了规矩就成。”如懿只微微一笑，忽听偏殿里头传来声音：“人到了？快进来吧。”
早有宫里的姑姑替她打起毡帘。她几步走到姑母跟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臣女青樱，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正凭窗坐着，淡淡吩咐了一句：“起来吧。”又道：“今日只做我们姑侄叙话，不用拘束。”
她应声起身，才留意皇后跟前还坐着一位妃嫔。见了她来，就要让座。皇后道：“你是长辈，只管坐着吧。”她才又坐下。宫女便替如懿端来一张束腰八角圆凳：“格格请。”
她便在皇后对面落座，只是这妃嫔却实在面熟，只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皇后便向她介绍：“这是吉嫔。”
她脑袋骤然一嗡。见面前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睁着一对清水眼睛，两颊薄薄敷着粉，薄唇上点着红绛色的口脂，衬出一张端秀的鹅蛋脸。
上俏的眼角，柔圆的脸蛋……竟然慢慢和记忆里那个冷宫的弃妇叠合到了一起。
她心口一酸，吉嫔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慢慢抚上脸颊：“格格怎么这样看着嫔妾？”
皇后道：“她难得过来，瞧着你眼生罢了。”如懿反应过来，福身道：“吉主子万福。”
吉嫔忙站了起来：“哎哟哟，我怎么敢受格格的礼。”皇后笑道：“她是晚辈，你也不必客气。”吉嫔这才以手扶起她来，算是受过了。又向皇后道：“娘娘今天召了格格来，必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臣妾就先告退了。”皇后点头：“你早时回去歇着吧，得空常常过来，陪本宫闲话闲话才好。”
目送吉嫔离去，殿里就只剩下了她们姑侄两人。如懿历尽风霜，乍然回到少女时见了身居高位的姑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只生出落泪的冲动。只是姑母到底是皇后，她自然不能在她面前做个“泄喜人”，何况没来由的哭泣，更是不妥。于是只好抑下酸楚，如常回话道：“娘娘，今儿侄女进宫，带了阿玛额娘给娘娘的孝敬。”正说着，捧着礼物的丫头便上前跪了下来。如懿指道：“一样是额娘找人托苏州绣娘绣的凤穿牡丹，可以裱做照屏的。另一样是阿玛去扬州时，给娘娘买的时新脂粉，都是鲜花佐以草药调制，不仅好颜，还可养神。”她顿了顿，又道：“知道娘娘久在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这些民间东西，只是略表孝心。”
皇后淡淡一笑道：“你们的心意，本宫是最看重的。”因吩咐身边姑姑收下。又向如懿道：“我瞧你比之上次，仿佛是沉稳了不少。”
她又没来由地鼻子一涩，跪下道：“娘娘圣明，侄女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笑道：“好了，都自称是侄女了，何苦动不动地跪。”又道：“今日叫你来，是有正事告诉你。你如今多大了？”
如懿起身道：“回娘娘，十三了。”
“哦，十三了，”皇后摆弄着玳瑁护甲上的东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
她心中了然，看来姑母果然和前世一样，动了把她许配给三皇子弘时的心思。正斟酌着答言，忽听宫女来报：“主子，四阿哥来了。”
她猛然一怔，继而又在心底苦笑。果然一切都和前世一样了。四皇子弘历……弘历……
她敛眸向皇后行了个礼，退到屏风后边。
等了片刻，果然进来一个颀长容秀的身影。隔着屏风，他的身形影影绰绰的，像外头艺人演的皮影戏。他恭恭谨谨向皇后跪下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虽然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嫡母从来看不起自己，甚至处处打压，可他对她面上仍极是恭敬，不肯授人以柄。
皇后淡然道：“起来说话吧。”又道：“见过你额娘了？”弘历道：“是，儿臣正是从永寿宫来。”
皇后点头道：“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本宫这里刚得了一方好墨，回头吩咐人给你送去。”又说了许多关心的话，忽然对着屏风道：“青樱。”
她心里一怔，只得出来相见。皇后笑着对弘历道：“这是你青樱妹妹。”
眼前的少年是与记忆里那个熟知的帝王截然不同的模样。清隽端正的脸上盈盈含笑，穿着皇子的蓝青四爪行蟒团袍，腰间一方福团玉佩。她失神想道，这样的他，上一回瞧见是什么时候呢？久得像上辈子了吧………可不是上辈子了！
前世怀念了无数个夜晚的“墙头马上”，如今又活生生地来了。只是这回，明白知道了满目疮痍的未来。
眼底滚烫刺痛，表面却只依旧行礼如仪：“参见四阿哥。”
他笑道：“青樱妹妹快起。”皇后道：“正巧今日青樱也来了，就叫你们兄妹见一见。”
弘历含笑端相着她，仿佛极是高兴。倒是如懿始终淡淡的，微低着头，连眼都不曾往他身上瞥一瞥。皇后见了，也觉得有些无趣。对弘历道：“你跪安吧。”
弘历忙行礼而退。皇后又对青樱道：“时候也快到了，你也回去吧，告诉你阿玛额娘，叫他们各自保重。再者，皇上近日在给三阿哥选亲……”皇后拿绢子掩了掩：“旁的事，本宫会找人吩咐你阿玛。你这个年纪了，该收收心了。本宫的话，青樱，你明白了么？”
她福身道：“是。”皇后见她乖觉，也放了几分心，笑道：“也罢，你回去准备着吧。这可是你的大事。”
从景仁宫退出来时，日已渐中。她正要上轿，忽见四皇子也从长街那头过来。
虽是内外有别，可她既是皇后的侄女，又是皇后亲自引他们认识，他也务必要打出十分的热情来。且这女子对他，虽是淡漠着一张脸，但这样清丽的眉目，亦看得他心中甚是一动。于是忙笑着迎上去道：“今日与妹妹初次相见，刚才在皇额娘跟前，没来得及给妹妹见面礼。”说罢，摘下自己的福纹玉佩：“此玉随我多年，不知可入得妹妹的眼？”
如懿看都不曾看那玉佩一眼，对着弘历，也只是低眸行礼：“四阿哥，虽说咱们满人不比汉人，只是女子未嫁，私相授受，亦属不妥。”而后自上了轿去：“阿哥请回吧。”
这番干脆拒绝，实属始料未及。弘历只得收了玉佩，看那雪青布的四人轿子，晃晃悠悠，沿路缓缓往前，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
数月后，如懿见三阿哥，未蒙得悦。
无何，自求姑母，许配与一书香世交人家，一夫一妇，团圆到老。
（完）
（1）：取自《如懿传》原文，《无处话凄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