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涉江_

8、第八章

　　夜色席卷之前，两人总算是到了绥州，把马车上断腿的黑衣人合着银子丢给郎中之后，依旧随便找了间小客栈休息。沈云开本意是想寻个好地方，终究拗不过叶清朗不喜挥霍浪费的性子，再说了，他不久之前还保证了一番有的没的。
　　隔日一大早，叶清朗在桌边快速把粥给喝完，就说要去李家的宅子看看。
　　沈云开从面前拿过一个馒头，撕成两半，一半放进自己嘴里，一半递给叶清朗，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吃得太少了，来，把这个消灭掉。”
　　叶清朗摇头，沈云开则直接把手伸到了他唇边，颇有一种你不吃我就不收回去的固执，叶清朗只能拿过去听话地消灭它。
　　沈云开笑了笑，双眼弯弯，道:“这才像话嘛，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李宅经历五年前那场灾难之后就荒了，周围的人怕染上晦气也纷纷搬走，那一大片空宅子外面，草木疯长，杂乱无章，生机盎然到了极致，反而衬出了落寞之色，外面如此，就更别说里头了。
　　曾经几多辉煌，如今烟消云散，从此只在他人口舌之间。
　　两人问了路，来到李家门外时，不免感叹了一番。
　　李家大门是上好榆木所制，刷上一层朱漆后更是美观大方，加上虎口金锁点缀又多了几分庄重，门口的两只石狮也极其威严，每一处地方都在彰显着这里曾是名门大家。可那都是以前了，现在看去，最顶上的牌匾有了裂痕，与石狮一样蛛网横生，大门贴了封条，灰尘毕现，这里仿若被人遗弃。
　　叶清朗走到旁边，抬头看了看围墙，招手示意沈云开过去，拉过他的手腕。
　　沈云开懂他的意思，指着围墙，问道:“从这里飞过去啊？”
　　叶清朗点头，带着沈云开轻松跃了过去，稳稳地落在围墙内。
　　沈云开打量一眼两人身处的前院，前院很大，一条青石小道连着第二道门，第二道门正开着。小道两侧对称分布着四个花坛，此时都杂草丛生，没有一朵花的痕迹。院子右边靠门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下摆着石桌石椅，看过去上面尽是灰尘污迹。
　　叶清朗从小道走过去，和沈云开一前一后从第二道门进去。
　　面前是一片早就干涸的水塘，上面架着一座不长的弧度不大的木拱桥，想必之前行于其上，水流缓缓，荷花满塘，十分雅致。
　　从拱桥过去便到了正厅，首先入目的便是歪倒在各处的桌椅，依旧蛛网缠绕，正中间的墙上挂着褪色的画，遍布着发黑的血迹。
　　沈云开走到画前看了会儿，目光落在左下角，随即又垂头看了眼身前供主人坐的椅子，眼不由眯了眯。
　　画上是一柄长枪，枪头朝外直指来人。李家就算是重武，把这样满是戾气的画大方地挂在正厅却也是外人不能猜透的，现在褪色了还不见得，要知道以前，有客来访可必定会先看到这幅抢眼的画的。
　　沈云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真是有意思。
　　叶清朗去了别处，他则一人随便逛开了。
　　李宅有三道门，第三道门虚掩着，沈云开若有所思地直接进去了，从左往右走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推门。
　　这里依旧乱，看样子曾经的打斗挺激烈的，李宅每处地方都有涉及。
　　房中留了一条供人过路的道，两旁是两排木架，上面是放灯烛的地方，此刻正躺在地上，也许是有人在打斗过程中把它踢倒了，后来就再也没人来扶起过。再看到房间尽头桌案上东倒西歪的牌位、被打翻的发霉供品，便知这里是李家祠堂了。
　　沈云开走过去，最显眼的一块牌位莫过于他眼前的这块——正立着，丝毫没被打斗影响似的，犹如狂风中不折腰的劲松。上面刻的名字是谁的他倒不关心，他只在想牌位底端两侧一不注意就会被忽略的小小痕迹到底是哪儿来的。
　　叶清朗进来本要叫他一起离开，发现他一动不动，便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还不确定地弯腰离那块牌位更近了一些，轻轻“咦”了一声，指着浅浅的痕迹，直起身对沈云开道:“这里好像有人碰过。”
　　沈云开点点头，把视线移开，猜测道:“会不会有人来过？”
　　叶清朗便是这么想的:“嗯。”之后就一直沉默地看着那些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出了李家，并肩走在街道上，沈云开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叶清朗半晌才回应他:“在想事情。”
　　沈云开玩心大起，伸手捏他的脸，柔软的触觉在手上传开，笑道:“这张脸都快被你皱成老头子的了。”
　　叶清朗拍开他的手，白他一眼，大街上成何体统，何况他们俩还是大男人。
　　沈云开眼中笑意更深，打趣道:“诶，清朗你脸皮怎么这么薄啊？”
　　“你以为谁都像你。”叶清朗不打算理他，步子快了几分。
　　“清朗等等，我好像看见了个朋友。”
　　沈云开在后面拉他袖子，由于叶清朗一直在走，导致沈云开一不小心就很无辜地牵起了他的手。叶清朗转头，没反应过来要去挣脱，沈云开脸上划过一丝不明情绪，也没反应过来要松开，两人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相牵的手，沉默的气氛顿时在只有两人的小圈子里散开，与周围的人来人往形成鲜明对比。
　　叶清朗手动了动，迟疑一会儿，道:“你……还不松手。”
　　沈云开闻言立马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讪笑一声，抬眼看他，询问人的意见:“你跟我去见个朋友？”
　　叶清朗很木讷地点了点头。
　　沈云开转过身没看他，第一次生出了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想法，往回走了几步，叶清朗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只见沈云开停在一个烧饼摊前，背对着他在买烧饼的两人，一大一小，看背影似乎是两个和尚。
　　沈云开拍了下那个大人的肩膀，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无安大师？”
　　那人转过身，脸上带着几道皱纹，双眼深凹，眉尾微微灰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高手之气。他见到沈云开时双眼亮了亮，用着浑厚有力的声音道:“沈施主怎么来绥州了？”
　　沈云开一笑，打趣道:“我还奇怪无安大师为何不在少林寺烧菜呢。”
　　这话说得直白，老和尚却不生气，把身边只及他大腿的小和尚转过来：“这不带着弟子出来历练历练么。”说罢低头对小和尚道，“觉心，这是沈施主。”
　　小和尚年纪不大，却一脸慈悲之色，闻言双手合十，朝沈云开弯了弯腰，用着稚嫩的声音说道:“觉心见过沈施主。”正经得很。
　　沈云开伸手摸了摸觉心光溜溜的头，寓意不明地笑了笑，道:“觉心小小年纪，气度可不一般啊。”
　　“施主谬赞了。”觉心道。
　　“这位是？”无安大师注意到跟在沈云开身后的人，清清瘦瘦，气质不凡。
　　“在下叶清朗。”叶清朗本在打量觉心，脸上惊讶在听到无安问话之后已经敛去，朝人点点头，想不通沈云开为何还会跟少林的人有交情，似乎还是个烧菜的？
　　沈云开又同无安大师聊了几句，临近午时，无安大师带着觉心离开，沈云开盯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看了会儿。
　　叶清朗：“巧合？”
　　“大概？有八分像。”沈云开也在摊子上买了两块烧饼，递给叶清朗一个，问道，“清朗，你刚才在想什么事呢？”
　　叶清朗看了一眼面前熙熙攘攘的街，抬脚成为了人群的一份子，沈云开走在他的外侧。
　　叶清朗没回答沈云开的问题，反而问他道:“我们去李家是为何？”
　　沈云开脱口道:“我去李家还不是为了你么？”
　　叶清朗歪头不赞同地看他，后者却睁大了眼睛，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是说真的啊，没地方去的时候恰好遇着你，你要来，我就舍命陪君子了，顺便给你垫垫饭钱住店钱。”说罢嘿嘿一笑，欠揍得很。
　　提起这个，叶清朗也有些无奈。这一路每回吃饭住店，沈云开都抢着付钱，每每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己解决，沈云开总能比他更快一步，说了好几遍人都能拿各种理由堵得他哑口无言。哎呀我钱多行了吧；诶我替你付钱你带我走江湖这多划算呀；诶诶诶你就当先替我存着往后哪天我落魄了还能找你救急呢；以后相别了我还能找个借口来寻你不是，到时好酒好菜可不能免了……诸如此类。
　　沈云开见他没说什么，主动问起:“那你来李家做什么？”
　　叶清朗正色道:“我不相信世间有鬼怪，江湖上的债自有江湖人来讨，来李家是觉得逝者该安息，不过就算我在那片荒地默默念着愿来世安康无澜，他们也听不到吧。”
　　“听得到的。”沈云开眯眼看了看天，用着极轻的声音说道，“有人在我们之前去过李家，要么是心中有鬼，要么是心中有愧，你猜，是哪种？”
　　叶清朗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正经的模样。
　　沈云开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直直地望过去，好笑地请求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会以为我是怪胎。”
　　是，叶清朗看不透他，从来都不了解他：“沈云开，你到底是谁？”
　　普通的富家公子会对江湖事了如指掌？心思会这么缜密？分析江湖事会这么一针见血？
　　沈云开朝他一笑:“姓沈名云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叶清朗眼暗了暗，在他的笑意中慢慢将自己从疑惑中抽身出来，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到客栈了。”
　　也许一直是他先入为主认定了沈云开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来都没想过要往那壳子里头窥探上一眼。
　　你有秘密，我不怪你，我也不猜。
　　你待我好，我信你，我也待你好。
　　叶清朗向来不介意用最大的善意去看待别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沈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