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涉江_

2、第二章

　　沈云开又跟了叶清朗几天，发现他最近吃的都是些干粮，一块大饼混着水没嚼几口就完了，啧啧感慨，当真是贫苦得很。
　　这想法要是叫叶清朗知道了，只怕又会招来他一句“纨绔子弟，不知人间疾苦”了。
　　傍晚时分，叶清朗走在街上，路过一家酒楼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闻了闻里面传出来的香味，自认为做得隐蔽没人发现，却准确地落进了某人眼中。正准备继续抬脚走，几日不见的沈云开迎面而来，他站定在叶清朗面前，转头看看酒楼，又回眼过来看叶清朗，笑笑说:“这么巧。”指指门内，“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
　　叶清朗抬脚走人:“多谢好意，不必了。”
　　沈云开一把揽过他肩膀，由于剑柄碍事，最后倒成了环着他的脖子，觉得姿势颇奇怪，干脆推着人就往门内走:“就当救那两兄妹的盘缠里有我一份，你也给我个机会积积善德，这辈子长命百岁，下辈子投个好胎，嘿，这么一想，我还赚了。”
　　见叶清朗不为所动，他又道:“大不了以后你再请我吃回来啊。”说得有理有据，罢了还歪头问叶清朗，“是吧？”
　　叶清朗看着他一阵无言。
　　沈云开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走呀？”
　　叶清朗迈了步子，暗暗领了沈云开的好意。他之前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盘缠全给了别人，在腰间前后摸索了许久才摸到十几个铜板，好几天没吃过一顿正常的了，买饼的时候他还挺庆幸自己有把零散的铜板到处塞的习惯。
　　等叶清朗坐在桌子前，他才想起一件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在下叶清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沈云开翻过倒扣在桌上的杯子倒茶，瞧了叶清朗一眼:“沈云开，我猜你不过弱冠之年，对吧？”
　　叶清朗点头。
　　沈云开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对他狡黠一笑:“我今年二十有三，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唤我一声云开哥哥。”
　　叶清朗眨了眨那双如他师父所说清澈又无知的眼，唤道:“云开……”顿住。
　　沈云开喝了口茶，听到对面慢吞吞传来一个字:“兄。”
　　他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嘴角只勾了个浅浅的笑容，指着过来的小二道:“要吃什么跟他说，我都行。”
　　寻常人坐在酒楼里，即使知道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耳边也只剩嗡嗡一片，稍有些耳力的，还能听得清近处的声音，而像沈云开这种耳力极好的，别说一楼了，就算是二楼的谈话，只要他想听，就不会被他漏下一句。
　　左边那桌在谈儿女的婚事，右边那桌在聊绥州那边的暴雨，前面那桌仔细吃饭不发一言，后面那桌在说哪里的饭菜最好吃……只有隔他们最远的那桌，在论着如今江湖中最诡异的一件事。
　　沈云开夹了一块鱼肉在吃，无意间看到叶清朗朝那边瞥了一眼，又见他吃得越发慢了，便知道他耳力也不错的事实了。
　　那边是两个男人，看模样似乎没多少江湖气。
　　只听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道:“世道乱啊，还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过得好。”
　　另外一个则有点好奇：“哦？怎么突然生出如此感叹？”
　　那人摇摇头，开始替人解惑:“你可记得绥州李家？”
　　“当然了。”
　　四大世家都是被人当故事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随即年轻那个面露惋惜之色:“只可惜一夜之间就没了。”
　　年长那个喝了一口汤：“可不是么，这几个月，武当、少林、华山等门派陆续有人失踪，这事儿一定是同一拨人干的，接下来只怕就轮到峨眉了。”
　　“那这跟李家有何关系？”
　　那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别说，还真有关系，听说武当失踪的大弟子何书的房中留有‘千斤指’的印记。”
　　另外一个惊诧:“你是说李家的武功？他们家不是没人了吗？”
　　“对啊，所以才说很诡异嘛。那些门派中能人异士这么多，怎么就没个能解决这事儿的？而且那个何书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了，这么容易就被抓走，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李家人死得冤屈，化作厉鬼来索命了？”
　　年轻的满脸疑惑:“可他们又没有立马杀人，只是将人带走，厉鬼干嘛这么做？”
　　“说不定厉鬼们觉得杀了他们太不值，要带回去好好折磨一番才解恨。”
　　年轻那个看看周围，凑近一些，低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我看是有人想借此暗指正道门派与李家那件事脱不了干系，五年前，剩下的那三家都咬定说是有人复仇，搞得扑朔迷离，至今都不知所以然。”
　　那两人又议论了许久，转而各自叹了声气，讲别的去了。
　　叶清朗眉头一直皱着，突然觉得好几天没吃过的饭都不香了。
　　沈云开像个没心人似的，戳了戳自己的饭，看着叶清朗，明知故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叶清朗扒拉一口塞进嘴里，以为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什么也不知道，没准备说，只低头含混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没。”
　　沈云开也没管他，吃自己的去了，心情愉快饭自然就香。
　　酒楼是条传消息的道，每日都有人说事儿，他觉得今天运气还不错，恰好碰到“李家”从别人嘴里出来溜达了一圈，最终一矢中的入了叶清朗的耳，他直觉叶清朗是个管闲事的主，看着对面人的表情，更乐了。
　　吃完饭出来，天色一片昏黑。
　　沈云开提了个灯笼：“清朗，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不过吃了一顿饭，就不带姓地叫上了，扮熟人，沈云开也可谓是个中强手。
　　叶清朗随口应道：“到处走走。”
　　沈云开心说骗人，却没表现在面上，只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指了指他背后的剑柄问道:“我瞧你整天背着这把剑，莫不是游侠一名？”
　　叶清朗不好意思一笑，道:“我不过是才下山的毛头小子，什么侠不侠的，平日里也就耍耍拳脚练练筋骨罢了。”
　　沈云开摸摸下巴，说道:“那我可得找你护着了。”说罢还朝他若有其事地作了个揖，“小的见过叶大侠，以后行走江湖还请叶大侠多多关照。”
　　叶清朗被他这模样弄得大窘，拍了下他的肩膀:“行了，你别取笑我了。”
　　两人走在路上，倒也是相聊甚欢，不知不觉快到了街尽头。
　　“清朗，这你拿着吧。”沈云开掏出自己的钱袋给他。
　　叶清朗自然不要。
　　沈云开把钱袋抛他怀里，看着眼前的夜色:“走江湖谁还没个需要帮助的时候，加上那顿饭，以后相见再还我不就得了？”
　　叶清朗面上有些红，幸好在夜色的掩盖下看不出来。他之前还觉得沈云开太冷漠，现在想想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拿钱袋的手又紧了几分，由衷感激:“多谢云开兄。”
　　沈云开一笑，暗道这招百试百灵，又把灯笼塞过去，两手空空，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此别过吧。”
　　说罢就往前走了，叶清朗盯着手上的灯笼看了会儿，拐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沈云开离开之后，并没回他胡诌出来的家，待确认身后没人，脚点地往旁边的房顶上掠去，几个起落，不见踪迹。
　　就此别过本是个伤怀的词，可到了沈云开这里，那份诗一样的情绪就不值一提了，因为第二日他又跟在了前天夜里才别过的人的身后。
　　他倒要看看叶清朗什么时候上峨眉。除却两次相见，一般都是他默默看着，他也或多或少摸清了一点叶清朗的性子。
　　在叶清朗那套处事之道中，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正邪不两立。
　　他善良可是不识人心，这种善良才最要命，他聪明可是不知变通，想来也是个倔脾气。
　　怪不得叶三声愁得不行。
　　沈云开身处常去的那家酒楼里，坐在二楼窗边，从容地嗑着瓜子，看着窗外，轻轻“咦”了一声，心说好像又有戏看了。
　　对面是木匠开的铺子，卖桌凳柜匾的。叶清朗可不是第一次在门外晃悠了，沈云开带着一丝好奇远远地盯着他。
　　这时，一人进门，完全没有叶清朗那种要进不进的犹豫。过了一阵，进去的那人拖着老木匠出来，非要他赶忙去府上修东西，老木匠则要甩开他，说自己正忙着前面客人的活，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给再多钱也不去。
　　沈云开一边把瓜子仁抛进嘴里，一边看叶清朗。
　　叶清朗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一口，上前拉开两人，先是对拖人的那个说:“大哥，我也能修东西，不如就让我跟你去吧？”然后又去顺老木匠的气，“掌柜，我帮你去修东西可行？只需要借我一些用具就好，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把这个抵押在这。”说罢就把沈云开的钱袋双手奉了上去。
　　沈云开这下算是明白了，合着这是不想用他的钱，找活干呢，他可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钱袋就这样在老木匠的柜台上待了一上午，最后又回到了叶清朗的手中。
　　要说叶清朗为何会摆弄那些木头，这就得说是岁月洗礼出来的了。跟着师父叶三声和两位师兄住在落月山的时候，桌子椅子坏了都是他修的，久而久之，自然一通全通。
　　拿了钱，吃顿饭，还有余，叶清朗心情很好。
　　夜色降临，天地被墨色笼罩。
　　一片幽深的树林中立着一团黑影，近看才知道是一个人。只见那人身后裹着与夜色无异的披风，风吹过就扬起一个不大的幅度，背影让人感觉莫名阴森。
　　忽而，树叶飘动，另外一人落在他身后：“堂主，什么时候动手？”
　　前面那人沉默一阵，用着嘶哑的声音问道:“其余人都安置好了？”
　　“都按堂主吩咐办好了。”
　　“很好，叫人往外传消息。”又顿了一下，“什么消息，你知道吧？”
　　“属下知道！那这回……”
　　那人抬头望着天上的半轮月，用稍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一个月后。”
　　“是。”自称属下的人转瞬没了身影，来去如风。
　　那人不久后也离开了，风声依旧，仿佛不曾有人在这里交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