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柏舟》老张家的人呐

1、新妇篇 一

　　何明同夫人商议了几日，给何休选了门好亲事----朝中好友江大夫的独女，名唤宜辛，年方十四，明眸善睐，举止有礼。
　　两家各派人交换录有子女生辰八字的名帖，何家聘书下到江家后，江大夫同爱女形容何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宜辛闻言，心向往之。
　　江大夫说的这句话出自民间流传的歌谣，常用以形容风貌德行举世的男子。原本是卫武夫人为卫武公而作，让身在齐国的父母知晓自己的夫君何等风姿过人，这段婚姻又是何等幸福美满。后此诗加以作乐，由卫庄公编入《卫风》，宫廷乐人常奏，自民间流传开来，世人广为传唱。
　　既是这般形容，父亲口中的何公子必是不凡。江宜辛尚不知，她心上的良人，父母眼中的良婿，何氏公子——是如何看待这纸婚约。晋国国风不算开明，她只是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多半是要成的。
　　重九节这日，江大夫宴请何明及家眷赏菊品酒，往年不过是二人寻个好山水相携游玩之，顶多各自带两个仆从，今年重九特设家宴，两家自是心如明镜此番为甚。
　　江宜辛按照母亲的嘱咐，穿了一身府上织工连日赶制出的新衣，一袭水红烟罗裙，温婉不失俏丽，发丝如瀑，两支翠玉簪，绾一少女髻，上好的玉坠盈盈垂于耳畔，嫩白的脸颊上，扑了些许胭脂，唇不点而红，十四年华，顶好的模样。江夫人一旁看着，甚是满意。家仆来报，大人请夫人小姐速去前厅见客，母女二人遂一同而往。
　　只见何氏一家，具已左案就座，何大夫身侧便是那人，江宜辛只一眼，便看到他。只一眼，便深信，父亲所言不假。他不过端坐席上，未有一声一语，跟随众人朝自己投射过来的目光，平静谦和，却令自己心神一荡，几乎不知身在何处。江宜辛回过神的瞬间，随母亲落座，心里暗道：如骨切磋，如玉琢磨之人，当是如此。期待许久的婚约之人就在对案，江宜辛却红了脸不敢看，盯着案上的杯箸忍不住想，再快一点吧。她已经开始焦灼，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注定是她的夫君，可婚期未定，大礼未成，那么每时每刻都不过是盼望与不安交织的煎熬，一点点地磨着她。
　　宴席散后，长辈坐在一起喝茶谈笑，小辈则三三两两，各自聚在一处。中庭有一片园子，栽有不少名品。江宜辛眼见何公子往庭中走去，便遣退了女仆，也提起裙角一路跟了过去，却只远远看着。看他负手而立，玉琯锦带，一身淡青长袍，袍上的云纹是她最擅长绣的图样，她痴痴看着，竟有些开心。少年身量已是挺拔，要不了几年，他就要再高出自己半个头了罢。可他为何不愿回头看一眼身后呢，她一路跟随，隔得虽远，但并无避身之处，只要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翘首待立的样子，像是等了他许久的样子。她确实，等他很久了。江宜辛幼时读过些书的，江家长辈重教化，虽晋国不推崇女子念书，请先生教习子孙时，也从未过分避着一个小姑娘。于是这个小姑娘在同龄的姑娘里成了书读得最多，花绣得最烂的那个。但是她很开心，在她眼里，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比什么花都要好看。此时的江宜辛看着她的未来夫君，便觉得何休二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是她心中最好看的花。
　　等江宜辛回过神来，发现眼前那一抹淡色已经不见了。心下一惊，忙过去看时，只听旁边有谁唤了她一声。江宜辛想看他，又不敢直接去看他，发觉自己连偏过头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她的头好像不会动了。
　　“江小姐在这里许久，再不回去，江夫人要担心了。”听见他缓步朝自己靠近，她的手脚也一并动不了了。江宜辛哭笑不得地站在那，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可能是看她毫无反应，那人说了声抱歉便离开了。
　　江宜辛急的要哭出来了，她头一次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会紧张到言语都不能。后来她终于能够和他相处如常，才晓得那时他几乎以为江家独女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饶是如此，后来他还是娶了。并未因此有所偏待，不曾为难，不言退婚。他是个好人罢。江宜辛无数次感慨，自己嫁的这个人，真好。
　　忘记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闺房的，用侍女的话讲，就是丢了魂一样。江父江母来问她时，面上也满是得意，直夸这个何休如何稳重大体，风姿出众。问起他对自己的态度，江父促狭一笑，“何公子言，‘未见小姐，想来佳人矣。既见小姐，当是佳缘’。”
　　江宜辛飞红了脸，掩饰不住的笑意荡漾开来，暗道，有他这句话，足矣。江宜辛自知不够出众，才貌亦属平常，权因父亲在朝中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又同何家交好，两家联姻自然是锦上添花，除此之外，这桩婚事，江宜辛想不出别的理由能成。然而当晚，父亲端着两杯茶进了江宜辛的房间，叫她明白了所有。
　　“你满意这桩婚事，为父也甚是满意。”江大夫盘坐席上，姿态却比白天放松了不少。
　　“自然，何公子是个好人。女儿是中意他的。”江宜辛以为父亲同她一样，单纯对何休这个人抱有莫大期待。
　　“这是好事，但你嫁过去，也得记着，自己是江家的人。为父为你挑中何休，可不是凭他那副好面相。”
　　江宜辛想了想，点点头，“何公子文采人品亦是出众。”
　　江父看着江宜辛，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何明深受王上器重，为父身在朝中，地位声望尚不及他。何休又是世子陪侍，自然得世子信任，将来世子继位，何休前途大好，何家必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势力，届时一荣俱荣，才是你最大的幸福。”
　　江宜辛愣了愣，“我，并未想过这些，父亲……考虑得极是。”迟疑开口，“只是，倘若真有那时，何家如此权势，如此锋芒，焉知祸福？”
　　江父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能够想到这点，你倒是聪慧。不过不用担心，何明为人沉着，心思谨慎，真有那天，他也能够权衡周旋。不然一个史部大夫，并无实权，又如何深受王上宠信。”
　　见江宜辛沉默不语，便宽慰几句：“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家族利益才是你要放在第一位的，尚且与你的何公子没有冲突，所以你的日子不会难过，这也是为父能许给你最大的幸福，为父才能有限，无法让你真正无忧无虑的嫁人，江家的未来还得靠你扶衬，你要记着你江氏族人，记着你不单是何家妇，更是江家女。”
　　“女儿明白，请父亲放心。”江宜辛低头允诺，再没了言语。
　　直到江父离开房间，江宜辛的手都是凉的。父亲的一席话，让江宜辛清醒了不少，连带着对何休的一腔爱意都凉了大半。什么何家妇，江氏女，满口的家族大义，偏偏她一个都不能抵赖。这就是她的人生，用幸福婚姻争取来的，永远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