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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初日高照,拂去了伽蓝花上的夜露,暮春的气息越来越浓。
      万俟凛揉了揉太阳穴,挥手屏退了内侍。
      他侧首看了看角落里的女人,她蜷着身子,双手死死拽着身上的衣裙,却将目光投向窗外开的正艳的伽蓝花,空洞而幽远。
      “你不愿意?”虽是询问的语气却带着不可反抗的震慑力。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不可捉摸的探视,最终仍是抿唇不语。
      他突然就怒了,抄起手边的瓷盏砸过去,迸起的碎瓷割破了女人莹洁的额角,鲜血顺着她精致的侧脸流下。
      她未发出任何痛呼,只将唇畔咬的发白,战战兢兢的将身子蜷的更紧,缩回的目光带着惊恐。
      “殿下,连少爷已等候多时。”长史班穆立在屏风外恭声道。
      “哦?”万俟凛咬起惯有的升调,轻蔑一笑:“他倒是心急。”
      连赢带着讨好的笑容说明来意后,万俟凛只了然一笑,便叫人将秦小眠带了出来。
      连赢虽有踔绝之能,却是极好女色,不仅府中姬妾无数,但凡夜都的貌美女子均想染指,众人对此是敢怒不敢言,坊间甚至私传“提起连赢大名,家中妻妾先藏好”,如此美艳的秦小眠,他自是不肯错过。
      连家是娄夜国最大的世家,如今娄夜王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半数皆是连家党羽。连家大公子的面子他得给,更何况那不过是他出征桑夏国带回来的奴隶。
      秦小眠的反抗是他从未想到的,自从被带回夜都后她大多是安静的,不管他如何折磨她,也只有最初的挣扎与惊恐,他甚至以为这个女人永远都只会是一副淡淡的神色,没有任何喜怒。
      但这一次,她却是猛地跪地,死命抓住他的袍角,整个身子都在颤栗,绝望大过恐慌。她在哀求他:“求求你,不要送走我,不要把我送人。”
      他有一瞬的晃神,却很快镇定下来,挣开她的手。许是力度过大,她被撂倒在地上,带着细碎、绝望的哀泣。
      他看着她被捆绑双手,绝望的被连赢带走,心头的恨意才有一点点消逝。
      踱步到院子里,大片大片的伽蓝花铺成了云彩锦绣,有风拂过,携带着馥郁的花香。他仿佛看见了带着鬼符面具的少女在花丛中朝他招手,他欲上前,少女却转身消失,只剩了手中的鬼符面具。
      摩挲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心口的闷痛愈来愈深,他不断的告诉自己那个女人会被连赢折磨的生不如死。

      二
      再次见到秦小眠,是在两个月后,他和连湘的大婚之日。
      娄夜国赫赫战功的凛寒王与素有“扫眉才子”之称的相府千金共结秦晋,这是举国欢腾的事。
      连府众人皆忙于连湘的出阁礼,守卫松散,秦小眠趁机逃了出来,却因不识路撞上了醉的酩酊的连赢。一番躲闪挣扎间,她拔出头上金钗刺伤了连赢。
      一个外族卑贱的亡国女奴,刺伤了自己的主人,这本是必死无疑的。可连赢却是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势要保住秦小眠,与连相僵持住。最终拗不过连赢,连相妥协了,可是这样的女子又怎能继续留在连府呢?她被送入了军营,一个生不如死的地方。
      万俟凛来迎亲的时候正好遇上了被押走的秦小眠,她满身鞭痕,已经凝固的血和残破的衣裙紧紧贴着伤口。她将头垂的很低,无一丝生气,仿佛垂死之人。
      出于好奇,他将目光逡巡于她身上,却不期然与她突然投来的目光相撞,像根针一样直直扎进心里,以致于在他生命的暮年总是浮现在眼前,成了致命的痛。那是一种饱含恨意却又带着哀求,转而只剩了浓烈的诀别的眼神,那双眼里似乎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却像那寒冬里的雪花一样冻成了冰。
      成婚后,他对连湘还是不错的,虽然他不爱她,可她身后是整个连家,他给了她当家主母该有的尊荣。连湘是个聪明人,她既然执意要嫁他,就只会一心一意爱他,不去触碰他心底的禁忌。他需要一位世家出身的妻子,她需要一位位居高位的丈夫,一切都在他们的制衡中,相敬如宾,相互利用,直到秦小眠的再次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三
      北狄来犯,万俟凛率军出征,首战告捷,为了犒劳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娄夜王特地下令从夜都送来一批女子以慰军中寂寥。
      在一排风情万种的女子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素净淡雅的就像一幅山水画,与那些姹紫嫣红显得格格不入,莫名的让人心安。
      边关风沙大,她就在那尘土漫扬中踽踽独行,像是凄风苦雨中的残烛,摇摇曳曳,靠着一抹信念艰难的活着。
      连赢的出现是万俟凛始料未及的,他接过班穆手中的火把,走进将士们围成的圈中。秦小眠被连赢紧紧搂在怀里,她紧抿着唇,面上无任何波澜,死寂的目光投向他,渐渐地染上凄迷。他看了一眼旁边中箭倒地的马匹,便明白了他们是被守夜的将士当成了北狄的探子。
      这本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一个供军中将士取乐的女子,既然丞相公子喜欢,他倒也乐的做个顺水人情,可偏偏这个女子是秦小眠,偏偏连赢紧张的如珠似宝。
      他虽在军中布有耳线,对连赢在夜都便时常潜进军中与秦小眠幽会有所耳闻,可也只当是连赢对她的新鲜感还未消失,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来军中劫人。
      他当初将她送给连赢,是因为连赢的浪荡名声,他想要她生不如死,可她竟有本事让流连花丛的连赢收住心性,他更不可能就这么放走他们。
      简单交代了班穆几句,他转身便欲离开,却被连赢惊慌失措的声音拉回。
      “小眠,小眠……”连赢紧张的呼唤着怀里的人,声音里带着颤音,透着害怕失去的恐慌。
      万俟凛转过身,就看见秦小眠昏死在连赢怀中,透着火光他才看清她的衣裙全被浸染成了红色,原来她一直在强撑着。
      “军医,快找军医。”连赢大声呼叫,却又意识到这不是相府,没有人会听他的,便渐渐降低声音,哀哀的开口:“凛王,求求你,救救她。”一向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相府大公子竟为了一个女人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秦小眠伤的很重,五脏六腑均有损伤,腿骨断裂,一躺便是大半年,她能活下来,就连军中最资深的大夫都说是她造化大。但因着断裂的腿骨再也无接合的可能了,所以她此后也只能是个瘸子,可又有什么能够比活下来更幸运呢?
      万俟凛并未成全连赢,也未将她留在军中,而是带回了凛王府。
      因为连赢的关系,连湘并不待见她,她认为是她害了她的哥哥,但是世家良好的教养不允许她去对付一个卑贱的奴隶。可她是王府的当家主母,她想要一个人难过,是并不需要亲自动手的,多的是想要讨好她的人去替她作践她。万俟凛只是视而不见,他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似曾相识,是为了怀念故人,没有必要为了她令他的妻子难堪。
      不久后,却是发生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从此越陷越深,直至身不由己。

      四
      白日在朝堂上他与以连赢为首的连家一党因政见不和起了争执,他知道那是连赢因为秦小眠之事故意对他使绊子,可是连家势力盘根错节,时机未到他不能够轻易得罪他们,只能悉数忍下。
      回去后,他竟鬼使神差的去了秦小眠那里。自从伤好后,她的精神似乎出了问题,总是恍恍惚惚的痴坐着,不曾说过一句话。
      当他走进她的屋里时,她正坐在凳子上发呆,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茜纱窗射进屋内,将她的侧颜染上了一层绛色。
      她回过头,瞧见了他,竟是破天荒的对他展眉一笑,刹那间,就连那最艳丽的伽蓝花都失了颜色,他突然就有了舞勺之年的感觉,心头蓦地柔软了一块,那些原本的恨意也消散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但再美的女人于他也不过就是那宝剑上镶嵌的宝石,只能是装饰,而不会动心,何况他早已心死。可就是这倾城一笑,令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外头那最后的一缕斜阳也收了颜色,屋里却是帐暖红绡夜,溅碎了满地春光。
      那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秦小眠那里,好似王府中从不存在这个人一样。连湘亦是当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仍旧悉心照料着他的衣食,打理着王府的一切。
      唯一不同的倒是秦小眠,她的精神似乎更差了,时不时的会有疯癫之状,她趁守卫不备,闯进了那座藏着万俟凛最深的秘密的小院。
      当万俟凛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满院凋零的伽蓝花,还有那个碎裂成片的鬼符面具。而秦小眠,正一瘸一拐的在花丛中继续踩踏着那些承载他无数情思的伽蓝花,在看见他的瞬间竟是又哭又笑。
      他只觉着怒火自心中噌然而起,他跨步至她身前,一脚踹到她的伤脚上,她痛倒在地,嘴里不断抽着气。他掐住她的脖子,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可她却牵起嘴角,温柔一笑,这笑容过于熟悉,曾经无数次萦绕在他的梦里,欲朝她天灵盖拍下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再也无法下去。秦小眠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闭上眼睛直直倒下,他才看见她的裙底有血迹漫出,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而他不想亦无力再失去,慢慢收回了手。

      五
      有孕后的秦小眠变得更加安静了,她总是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小院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万俟凛来看她的时候,正值桃花纷飞之际,她就坐在那颗老桃树下,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拍掉,任由它们一片一片沾在衣襟、发梢。
      万俟凛走近,替她拍掉发上的花瓣,她蓦地惊起,惊恐的后退,双手不自觉的护住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
      万俟凛觉得好笑,心底却升起了一丝怜惜。
      “你很怕我?”他尽量放低了音量,使自己看起来温柔一点。
      她先是点头却又猛地摇头,抿着唇挤出一句“不应该怕你”。
      他将手放上她的腹部,感受着掌心的温热,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那将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将会有一个小家伙追着他叫“爹爹”。
      此后,他总是隔三差五的去秦小眠那里坐会,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也不说话,那些原先对她的恨意也渐渐的消散。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因为孩子,却不肯承认心底那不断生根发芽的情意。
      孩子出生在秋末,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眉眼像极了万俟凛。初为人父的兴奋使他抱着孩子不肯放手,连湘几次欲接过都被制止。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抱着孩子来到秦小眠的床边,她刚生产完,身体极虚,却仍是撑起身子亲吻孩子。这一幕太过温馨,刺痛了连湘,她掩门而出,急于逃离这多余的幸福。
      可幸福是易碎的,亦是吝啬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间。
      当万俟凛给孩子取名“伽蓝”后,秦小眠却突然失控,掩面大哭,再也不肯看孩子一眼。
      府中下人都认为是她人心不足,哭于未能生下儿子,母凭子贵。这话自然也传到了连湘耳里,只是越传越难听,变成了秦小眠使用媚术勾引王爷,只等生下儿子便可取连湘而代之。连湘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在意,重罚了嚼舌根者,渐渐的流言便平息了。
      因着秦小眠卑微的身份,连个侍妾都算不上,她根本就没资格亲自教养孩子,加上她对这个孩子的漠视激起了万俟凛的愤怒,孩子便被万俟凛亲自带着,连湘几次提出将孩子养在身边都被拒绝。
      忙完政事的万俟凛总喜欢抱着伽蓝,像天下所有的慈父一样盼着她快快长大,他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即使以后他有了其他的孩子,这个女儿永远都是他心头的明珠。他望着她的时候眼角眉梢都透着慈爱,与平日里冷峻严肃的凛寒王判若两人。
      他抱着女儿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起秦小眠来,想起她静静的坐在桃树下,满院子的桃花纷纷扬扬,而她就像个不食烟火的仙女一样,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美好的就像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他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他想那些过去都放下吧,只要他的女儿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
      可是秦小眠却不愿意放下,她拒绝伽蓝伸出的小手,歇斯底里的哭喊,她说:“我不要看见她,这个世界不应该有伽蓝,我恨这个名字。”
      那些原本消失得恨,原本想要放下的过去都一一被剥裂开来,重新裸露在他们面前。
      万俟凛不再管她,任她在小院中自生自灭,府中的下人早就看不惯她低贱的身份,加之连湘的默许,她过的越发艰难。只有班穆不时的会来看她,总是带着询问得眼神打量她,似乎想要证实什么。
      班穆是陪着万俟凛一起长大的,从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王子到如今战功赫赫的凛寒王,甚至于在桑夏当质子的那段屈辱岁月,万俟凛的身边也只有班穆,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主仆,更像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殿下,您喜欢秦姑娘吗?”犹豫再三,班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万俟凛正逗着怀里的伽蓝,初闻这句话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却是不在乎的笑起“喜欢?她对伽蓝做的一切我都不会忘。”他说的咬牙切齿,可心里却是生疼一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恨还是爱,他不断的提醒自己她对伽蓝做的一切,可那些恨意却不再浓烈。
      班穆已经了然,那些血泪浇铸的战功背后并不是一个冷漠的凛王,他也曾对一个女子满腔柔情。所以他要去证实一件事,他要解开万俟凛和秦小眠之间的结,让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去爱,而不是如今的爱而不能,独自痛苦。
      然而万俟凛等来的却是班穆的死讯,死于桑夏残部的屠刀之下。
      他亲披胄甲,率兵出征,手刃统帅禹王,生擒禹王之子桑宇,至此世间再无桑夏国。

      六
      大胜归来的那日,万俟凛未参加娄夜王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他将自己锁在那座栽满伽蓝花的小院里,不吃不喝,抱着那个修补过的面具絮絮私语,像是有说不完的情话。
      如此过了三日,连湘忍不住了,她带人破门而入。
      万俟凛的颓废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满脸憔悴的人就是她爱在骨子里的那个威风赫赫的男人。
      万俟凛并未抬眼看她,只轻轻吐出一个“滚”字,她只觉得悲哀,她付出所有心思的人却是连正眼都不肯瞧她,她再也不要这种人前的尊重了。
      “你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还奢望她的原谅吗?”她的脸上是讽刺的笑,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若她还活着,肯定第一个希望你死。”
      她收起了平日里端庄温婉的伪装,撕破了他们之间的风平浪静,她眸光渐厉,话语也变得刻薄,“她果然一直在你心中,就连秦小眠,一个卑贱的奴隶,都能替你生下子嗣,不过就因为是她的替身。”
      她的话激怒了万俟凛,他转身与她对视,“你不配提她”。
      连湘的眼中是无所畏惧,“可是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死了,而我才是你的妻子,可笑的是你却只能在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万俟凛像是被击中了一样,他的眼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火,所有的愤怒喷涌而出,他掐住连湘的脖子,想要掐断她口中所发生的一切。
      “殿下别忘了,我是相府的女儿。”抬出相府,无非在提醒万俟凛她的身份,摆出连家如今的地位。
      他松开连湘,语气森冷,“本王从不受威胁,王妃亦是聪明人,应当清楚自己的位置。”
      尖锐犀利过后的连湘终于软了下来,她红着眼眶,终究还是带着份奢望:“殿下究竟想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死了,您为何不肯惜取眼前人?”
      惜取眼前人,他的眼前还有谁?他想要惜取的人早已离他而去。
      将手中面具贴在胸口,那上面有他曾经所有的幸福。

      七
      他不过舞勺年华,便被他的父王送去桑夏当质子。在那里,他无依无靠,桑夏任何一个王公贵族都可以肆意羞辱他,他的生命中只有黑暗,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出现了,给他黑暗的生命中带来了光亮,给了他希望。
      遇见她的那日是桑夏的中元节,他因为在宴会上不小心将酒洒在桑夏太子的身上,便被人拖出去杖责,在他被疼痛侵蚀的意识模糊之际,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棍棒终于停了,他闻到了好闻的伽蓝花香,模糊的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向他伸出手。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质子宫里,身上的伤已经擦了药。他没有看见班穆却看见一位戴着鬼符面具的少女坐在床边,看见他醒来高兴的欢呼,“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他觉得就是那天上仙女的歌声也比不上。
      原来那青面獠牙的人就是眼前的少女,他感激于她救了他,她却不以为然,甚至还带着歉意的指责桑夏太子的跋扈霸道。
      此后的日子里,她便经常来质子宫,每次都会带来各种好吃的,跟他讲各种新奇的事情。慢慢的他的处境也好起来了,那些原本冷漠的下人们也不敢怠慢他了,质子宫中再也没有人羞辱他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他也知道她的身份在桑夏一定很高贵。
      她每次的出现都会给他凄苦黑暗的生活带来一丝色彩,渐渐的他便每天都盼着她的出现。可她却告诉他,家里看的紧,她每次偷溜出来都得安排好替身。
      她每一次的出现都戴着那张鬼符面具,他问她为什么,她笑说因为长得丑,怕吓着他,他无比认真的道:“不会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美的。”她咯咯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笑他的样子好好笑,他突然心里就难过了,他向她发誓,她却仍是没心没肺的笑着。他想要是能够天天和她在一起,他愿意在桑夏当一辈子的质子,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意识到她对他的重要性,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他的心里。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桑夏王最小的女儿,最受恩宠的伽蓝公主。
      她就像那天上的盈月一样皎洁明亮,而他不过是暗夜里独自挣扎的草芥,是她给他带来光亮,可他们之间却也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他的父王终于想起了他,他被接回娄夜,她来送他,第一次摘下那个面具,清丽脱俗的容颜,淡淡的伽蓝花香,和他想像的一样美丽。
      此后他倍加努力,工敏诗文,精于骑射,立下赫赫战功,成了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凛寒王,为的就是能够与她相配,可以名正言顺的向桑夏王提亲,可以给她足够的幸福,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等到的是攻打桑夏的敕令。
      当他攻破桑夏王宫,冲去伽蓝宫找她的时候,只看见她倒在高脚烛台上,满身都是血,他冲过去抱住她,任他如何呼喊都毫无反应,而她的婢女正穿着她的公主华服瘫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张鬼符面具。
      她们的神态气质那么相像,他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替身,那个叫秦小眠的婢女,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事情,而她竟为了能够活下来,妄想篡夺她的身份,那么他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他将她带回夜都,日日折磨,她望向他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希冀变成了仇恨,他仍不解气,设计将她献给连赢,可最终他却败在了自己的心上。

      八
      他颓废在小院里,向他的伽蓝忏悔,却传来了他的女儿坠马的消息。他疯了似的跑出去,越过跪了一地的侍从和御医,只看见那个小小的女孩躺在榻上,苍白的脸上是强忍的坚毅,和她的母亲一样。跪在前排的老御医战战兢兢地开口:“王爷节哀,郡主五脏六腑俱损,回天乏力。”
      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块,疼的厉害,连责难别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紧紧抱着他的女儿,轻抚她的脸颊,宠溺的轻语,“别怕,爹爹在。”小姑娘却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永远离开了他。
      他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云淡风轻的抛下句,“一应人等,俱陪葬。”跪了一屋子的人顿时哭天喊地的求饶,他视而不见。
      很快他便查出了害死他女儿的凶手,是被他囚禁的桑夏禹王的遗孤桑宇。
      他看着台下被绑缚的少年,即使沦为阶下囚,性命不过于别人的弹指间,仍然挺直了脊背,倨傲的抬着头,浑然天成的贵胄气度令万俟凛想起了他的姑姑,那个住在他心尖上的少女。万俟凛犹豫了,他视若明珠的女儿和绮丽年华的旧梦,令他不知是否该处死眼前的少年。
      却在这时,秦小眠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屋外细碎的阳光照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那样羸弱。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只记着她一贯恬淡安静的侧颜。她跪伏在地,求他放过那个少年,头一次显得那样慌张,可他没有在她脸上看见失去女儿的悲伤痛苦。
      万俟凛只觉着一股凉意从心口蔓延至脚心,她当真如此狠心,竟毫不在意女儿的生死,可他还是隧了她的意。
      遗憾的是他并未看见她冲进来的那刻,跪在地上的少年脸上的惊喜,那种亲人重逢后的喜悦,却在得知她是他女儿母亲的事实后瞬间变为憎恨与厌恶。

      秦小眠有孕的消息传来,万俟凛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他丢下政务只想见到她。
      她蹲在老桃树下,正往炭盆里焚烧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些小女孩的衣物。
      她发现了万俟凛,慌张的想要藏起那些还未来得及焚掉的衣物,却被万俟凛一把接过,是桑夏的样式,做工却不精细,粗制的针脚,一看便知是她亲手缝制的。
      他想像着无数个日夜里,她一针一线的缝制着这些小衣服,原来她不是不爱他们的女儿,她也曾和他一样期盼着女儿的成长,可这些却没有一件穿在了女儿的身上。
      抹掉她眼角的泪痕,他将她拥在怀里,她也不挣扎,顺从的偎着他。
      他伸手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低头在她耳边轻语,“等他出生,我们一起好好爱他。”
      她乖巧的点头,莺语婉转般的说出一个“好”字,这样肯定的回答令万俟凛受宠若惊,哪怕这是一场缱绻奢靡的幻境,他也宁愿沉沦其中。

      九
      万俟凛并未盼到这个孩子的出生,他等到的是秦小眠病危的消息。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他陪着娄夜王在西郊狩猎。他弯弓搭箭正瞄准了一只雪貂,想着这皮子剥下来正好可以制一件小袄子,等到了冬日孩子刚好也出生了,正好可以穿上。
      近侍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他安排在秦小眠身边的人,胸口猛的一紧,射出的箭偏了,他知道定是她出了事。
      他来不及向娄夜王请辞便快马赶了回去。他看见婢女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干净的被褥换上后很快又被血浸红,他看的心慌。
      抓起跪在地上的婆子,那婆子颤惊惊的道:“是姑娘自己喝了大量的落子汤,才血崩了。”
      他手脚冰冷的立在那,他已经放下了仇恨,她也明明答应了他以后会好好的在一起,为什么她还要这样做,她竟是这样恨他,连孩子也不放过。
      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忍着痛意唤他“阿凛”。他一惊,已经好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叫他了,她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如遭雷击,痛至百骸。
      “你亲手斩杀的禹王是最疼我的哥哥,我却连他唯一的孩子都救不了”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很久的故事。
      她在豆蔻年华爱上了邻国的质子,最终被她的父王发现,质子被遣送回国,她被软禁在宫中,她以为他们缘尽于此,遣了贴身侍女去送他,可她不知道那侍女却是用了她的身份去见他,她们从小相伴,侍女早已学去了她的音容笑貌。
      再次相见已是国破家亡之时,一向温顺的婢女突然冲向她,想要抢走手中的鬼符面具,那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念想,她自是拼命护住,几番推搡之下,侍女被身后的高脚烛台刺中,他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那一幕。
      可他却没有认出她,而是抱住血泊中的秦小眠,向她投来了怨恨的目光。她被带回夜都,却被百般凌辱,她悉数忍下,她早已失去了公主的骄傲,却仍然苟且的活着,为的就是有一天他能够认出她,可到底他还是没有。
      他不仅没有认出他,还杀了她的家人,灭了她的国。她想要保住的侄儿也在狱中自裁,她无法恨他却不能原谅自己。
      万俟凛早已泣不成声,原来他爱着的姑娘一直在身边。
      “桑宇早在认出我的当晚便自裁了,我还傻傻的想要保住桑氏最后的血脉”她已经极度虚弱,却仍撑起身子,“现在好了,我带着你的孩子一起去赎罪。”
      他紧紧的抱住她,不断的哀求她不要离去,她的气息却越来越弱。
      她执起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个“晓”字,她牵起嘴角,笑的明朗,“我的闺名叫晓晓,你记住了我是桑晓晓。”
      他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他亲自领兵攻进桑夏王宫,为的就是早日找到她,让她少受伤害,可到头来她所有的伤害都来自于他,他才是伤她最深的人。
      他吻上她的额头、眉梢、眼角,可那里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望着屋外的艳阳天,他咯出了血,最后一丝力气抽离出了身体,他就这样直直倒下,眼前一片漆黑,而他的余生也将在黑暗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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