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约》李孟一

1、从何说起

　　一．从何说起

　　面对眼前的你
　　问往事如何说起
　　笑也迷离
　　哭也迷离
　　只说早已把你留在心底
　　却怎么
　　一支笔难描空虚

　　靖灵《从何说起》

　　每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心里都会藏着若干动人的故事，这种说法应该不无道理。我自诩也是一个喜欢多愁善感喜欢春恨秋悲的女人，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在内心深处埋藏了一个愿望，总有一天，我要把自己的故事讲述出来。再美丽的故事，如果让它们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那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没有什么两样。精彩的故事，永远不为人知，不啻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闲暇时我也曾不止一次痴痴地想过，故事的第一位听众——或许也是惟一的听众，应该是我的丈夫。如果说这也是一种殊荣的话，那么，这殊荣理应非他莫属。
　　我和丈夫东方经过曲折而又坎坷的恋爱过程，终于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殿堂。我想我终于有了倾吐心曲的对象，可以一吐为快了。为此我一直在寻找开口的机会，然而事实却一次次令我大失所望。不知为什么，面对丈夫东方，常常让我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纵有满腔话语要说，却也无从启齿了。
　　也许是我不应该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抑或是他不愿意听到我的故事，道理似已不说自明。
　　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悲哀。为他，同时也为自己。与此同时，那个倾诉的欲望反而越发强烈起来，每时每刻都在灼烤着我的心灵。可是，我还能讲给谁来听呢人海茫茫，谁又能是我的知音呢我在寻觅，我一直在寻觅，直到我与你不期而遇——
　　星楠，我与你相见恨晚，我与你一见如故。你的出现让我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一种莫名的冲动，震撼着我的心灵，我要把故事讲给你听，而且毫无保留。
　　不知你相信与否，一个女人，不论她的年龄大小，也不论她的天性是否老成，往往只有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后，才有可能真正走向成熟，才可以达到一种悟境。懂得什么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什么叫做“值与不值”！
　　对某些女人来说，恋爱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春梦而已。热恋中的男人只要认准目标，便可以做到一往无前，目的简单而又明了，无非只是打算有个家而已。而容易满足的女人则往往沉湎于被爱的甜蜜之中，幻想着让自己成为那个爱巢中的天使，以为付出自己的全部柔情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殊不知，在婚姻的殿堂里，许许多多的女人对爱情的憧憬都将被无情地拦腰斩断。

　　故事应该从七月的那个傍晚讲起。
　　那是一个十分干旱的夏季，一连多日的燥热天气，使得路旁的树木都枯瘦了许多，一株株，一行行，无精打采地木然而立，就如同注射了镇静剂似的，看上去可怜巴巴。天近傍晚，突然凉爽下来的天气一下子变得十分怡人，一直在祈盼着雨水滋润的干旱土地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下班路上，我特地拐到了菜市场，打算选购几种可口的菜肴，也好为家人们调剂一下食欲。我心情愉悦地买好了菜，匆匆忙忙地赶回家中。弄好饭菜之后，左等右等却不见东方回来。不消说，他一定又是去赌钱了。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地谈一次了。
　　一番斟酌之后，我把孩子托付给房东大嫂，随手拎了把雨伞走出门去。
　　此时，浓云已经吞没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眼前顿时失去了光芒，所有的一切都被无情地抛入黑暗之中。霹雳一声连着一声，闪电一道连着一道。雨还未落下来，那种先声夺人的气势就很有一种诱惑力了，足以令那些渴盼大雨的生灵们在精神上有了某种希冀。每一寸土地都敞开胸怀期待着，每一株绿色的生命都着了魔似的跳跃着，摇摆着，似在忘情地欢呼风雨的来临。
　　闪电让那丑陋的云层原形毕露，无处藏身。这一切，看上去无不给人一种恐怖至极的感觉。一旦身临其境，我却不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
　　我艰难地走在风中，头发和衣襟神经质般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不知何时，又固执地一起转往另一个方向。顷刻间，大雨如注，风已收敛了它的威力，天地间一团混沌，仿佛成了一个雨的世界。
　　我撑着那把被雨水压变了形状的伞，摸索着拐进一条小巷。这时我很需要问一问路，可偏偏此时前后无人。这种时候，鬼才会愿意出来找罪遭呐。退一步说，我此时还真害怕遇上一个什么人。如果是一个心怀不轨的歹徒，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或者，从哪个角落里蹿出一条恶狗来，拦住我的去路，那情形也够惨的了。我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此时此地，平日里那些令人恐怖的情形一并在我脑海里跳跃而出，足以令人头皮发乍，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一片风雨飘摇之中，雨伞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一会儿工夫，我的衣服就给淋透了。一个又一个的冷战，几乎让我的身体抖作一团。
　　我踉踉跄跄地摸索前行，仿佛每一步都有滑倒的危险。几经挣扎，终于来到了一幢破旧的房屋面前。昏黄的灯光从小窗子里射了出来，在雨中显得十分刺眼。
　　滴水檐仿佛成了瀑布一般，飞落直下的雨帘再一次考验着雨伞的承受力。一团水柱包裹着我，如同置身水帘洞之中。借着灯光，看一眼脚下，泛着泡泡的水花也在汩汩地奔流着，早就吞没了鞋帮。
　　我收好雨伞，抖落一身的雨水，迈步走进门去。迎接我的正是这家的主人，人送外号“宋胖子”。他的大馒头脸把眼睛显得小而又小，就跟镶着两颗黑豆一般，给人一种极度营养过盛的感觉。据我所知，他退休闲着没事儿做，就和自己的老婆经常在家设赌局抽红，虽然赌资不大，也没能引起公安部门的注意，但却让我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事情。他认出了我，显得有些意外，“是你，靖灵，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可以来吗”
　　“当然可以——你是来找东方吧”他恍然大悟地说。
　　“怎么！他不在你这里吗”我耐住性子向他发问。
　　“你来迟了一步，半个小时以前他们几个人一起走了。”
　　“又在你这儿赌了吧”
　　“听听，你说得多刺耳啊! 赌什么赌呀 都是同事，闲得难受，凑到一块玩玩而已。”
　　“他们去哪儿了呀”
　　“这我还真不大清楚，既是没回家，想必是到饭店去了，他们还一直饿着肚子哪！”
　　“哼! 不是玩，就是吃，一个个能量够足的呀!”
　　“等东方回到家里，你再好好地表扬他一番吧!”他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
　　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扭头就走，这一回，一口气就走到了大街上。可好，什么风啊雨的，一下子都被我置之度外了。
　　一个人伫立在长长的街道上，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了。这个镇子不算大，但数起来饭店可不少，大大小小的总有十几家呐。我到哪里去找他呢难道要我把每一家饭店的门口都走到吗后来忽然想到东方常常提及的几家饭店，想必不会超出这个范围，目标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大饭店果然别有情趣，外面昏天黑地，恐怖得很；室内灯红酒绿，令人惬意而又愉悦。如此说来，也就难怪那些男人们常常要在这种地方乐而忘返了。
　　服务小姐告诉我东方在楼上，她可代为转达，要我在楼下等上一等。我一想这样也好，免得在那种场合上见面，彼此都很尴尬。
　　我一个人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等候东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等得我好不心烦。正心急如焚之际，一个中年男人晃到了我的面前——
　　“哟，这妞挺靓啊! 怎么样下场陪哥哥跳一曲如何呀”
　　不消说，这个臭男人一定是把我当成酒店的陪舞小姐了。
　　“你以为我是谁”我悻悻地开口问他。
　　“我管你是谁呐，任你是谁，到了这种地方，也就装不得正经了。”
　　“请你放尊重些，不然我要报警了。”
　　“报警! 你尽管报好了，我倒要看一看，他们能不能管得了咱们的事情!”
　　也许那个男人是酒盖了脸，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竟一味地和我纠缠起来，拉拉扯扯，一时让我无法脱身。幸好，老板娘及时出现了。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我，“哟，这不是靖灵吗”
　　“你认识我呀”
　　“哪能不认识呢你是咱们镇里的第一大美女，电视屏幕上没少见过你呀！”
　　“请问，我是不是有义务陪你家饭店的客人跳舞啊”
　　“这是哪里的话 我们可承受不起呀！”
　　“请问——这又作何解释呢”我随手一指那个男人。
　　“对不起，要怪只能怪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老板娘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拉住那个男人，生拉硬拽，像弄一头死猪似的把他拖了开去。
　　我打量着眼前这一幕闹剧，不只是感到好笑，尤其为之愤慨不已。也许这算不上什么奇耻大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让我释怀。这种情形，很像是蒙受了某种不白之冤，却又无话可说无处去诉一样。
　　恰在此时，东方出现了。说来也怪，我是那么急于找到他，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反倒没有任何感觉，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消失殆尽了。
　　“靖灵，找我有事儿啊”东方的脸上似乎有几分尴尬。
　　“你是回不去家了吧我是特地来接你的。”我尽量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话，心里想着还是要给他留一点面子。这种场合，换上别的女人，也许不会这么客气的。
　　“多此一举! 我一个大男人还用得着你来接吗丢不了的！”
　　“丢啥也别丢人哪!”我顿时被激怒，一语双关，重重地回了他一句。
　　我想他总不至于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可他却存心装糊涂，厚着脸皮说：“丢了也没什么，你可以发出一则寻人广告嘛，台长一高兴，或许可以优惠一下，给你来个打折待遇呐。”
　　“行啊！我这里怎么都好说，只要你不怕把人丢尽了就好!”我转身就往外走。
　　“那哪能呐说句笑话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东方随后跟了上来。
　　“哼，我可是笑不出来，只怕哭都找不着个调调儿了吧!”我头也不回，越走越快。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出大酒店，来到了公路上。雨仍旧在下，似乎老天也知道疲惫，没有先前那么猛烈了。他跨上自行车，回头招呼我坐上去，也好为他撑开雨伞。应该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一把雨伞下边，夫妇二人同乘一辆自行车，在雨夜中蹒跚而行。换上别一种心态，这应该是一种很浪漫也很有情趣的事情。
　　然而此刻不行，我的心里依旧火气难消，哪里有那样一种兴致可言。
　　他仍在叫我：“靖灵，你坐上来嘛。”
　　“路不好走，我怕你摔着我！”我气哼哼地说。
　　“那怎么会呢”
　　“你喝得太多了！”
　　“我没喝多——”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他的车轱辘一滑，摇摇晃晃地差一点儿摔倒。他赶忙为自己辩解说亏得自己没喝多，不然一定得摔得满身是泥不可。我冷眼相对，嗤之以鼻。他又使出死皮赖脸的劲头，一遍又一遍地招呼我，我只好半推半就地坐了上去。
　　此情此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已往。恋爱期间我们何止一次在风雨飘摇中共用一把雨伞，携手并肩，缓步前行。那时节，我们是何等地融洽，何等地罗曼蒂克! 天上雨流如注，伞下两情依依，说不完的悄悄话，听得人耳热心跳。一个眼神飞来，都足以令人心醉神迷。偶尔随口吟出一二佳句，彼此可以高兴得驻足欢呼。
　　可今晚又怎么样呢海誓山盟的爱已成过眼云烟，两颗心灵也早已不再相通。他曾经那样地钟情于我，而今时过境迁，在他的眼中，是不是我已成了明日黄花呢
　　我的岁月老人，难怪人们说你至尊无上，冷酷无情。你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让人青春不再，让人旧梦难寻。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地久天长，这一切早已恍如隔世，再难找寻。我的岁月老人，你真的好厉害哟，你可以让誓言变成谎言，也可以让曾经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
　　可我，怎能心甘情愿，又怎能就此折服! 我幻想过，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一任岁月如流，让我们的那一份挚爱饱经沧桑，醇如陈年老酒；我向往着，人生的路长而又长，我们可以相依相偎地走到地老天荒，共创人生辉煌！
　　然而，现实偏偏如此无情，与我的想像相去甚远! 

　　回到家里以后，我已痛苦至极，什么也不想再说了，索性打开煤气灶去为儿子煮方便面。孩子也许早就饿了，被房东大嫂抱在怀里，还一个劲儿地又哭又叫，那情形好不凄凉。
　　后来，房东大嫂一再地责怪自己，说只因她多了一句嘴，像一根导火索似的，引发了我们夫妇之间的争吵，差一点儿大打出手，诉诸武力。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哪里怪得了人家呢当时，房东大嫂只是信口问了一句，“东方，又去玩了”
　　“嗯。”
　　“也没少喝呀”
　　“没喝多少，喝也喝不消停，顶风冒雨地非得找我去，这是何苦来呢！”
　　我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了，当时就接上了话，“什么正经事情啊! 找你又有什么不对! 既是怕找，当初就别成家呀!”
　　“成了家咋的! 成了家就没了自由不成! 就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服服帖帖，逆来顺受，对不对呀”他一下子变得暴跳如雷，冲我连喊带叫，嘴里开始不干不净了。
　　我不想和他对吵，只是提醒他不要出言不逊，有辱斯文。
　　他居然得寸进尺，一门儿往前凑合，看上去大有和我动手的趋势。房东大嫂见势不妙，赶忙过来劝架。我一时反感已极，当即开口说：“大嫂，你别拦他，让他动手来打我好了！只要打在我的身上，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结了！”
　　一听这话，他越发来劲儿了，当即一跳老高，连声吼叫，“想走，那容易呀! 腿长在你自个儿身上，打车现在就走嘛，有他妈啥大不了的!”
　　他终究未能动手，也许因为房东大嫂抱着孩子横在中间，使他多少有所收敛。不过，他还是替自己找到了发泄途径。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一边大动干戈。儿子心爱的小汽车被他摔了个七零八落，刚刚换洗的床单也被他践踏了个一塌糊涂，可以到手的物件几乎无一幸免于难，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场浩劫。
　　房东大嫂急了，抢上去连扯带拽，试图阻止他。而他，竟然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只一掌，就把房东大嫂推了个趔趄，差一点儿就摔着我的宝贝儿子。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幕幕情景。我已无动于衷，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对此我也颇感诧异，自己居然成了一个冷眼旁观者，真是奇哉怪哉！ 我虽无话可说，但我的一颗心却在滴血。我在想，我们是彻底完结了! 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幕幕情景会是真的。我更无法想像，这么多年来我苦苦爱恋的男人竟会是一个酒后失去人性的疯子!
　　东方还在那里嚷着：“我有什么错啊 不过是玩一玩而已，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靖灵啊”
　　我真的弄不明白，大把的钞票输出去，竟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说那不过是“玩一玩”而已。我们可是依靠工薪维持生活的家庭啊! 怎么经受得住如此折腾呢？难道这就不是对不起我吗一个“玩”字居然可以化解一切，说得也太轻松了吧! 照此说来，那么杀人也可以称之为“玩一玩”了，只不过那是玩命而已。我真的无话可说了，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我把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拾掇起来，从房东大嫂手里接过孩子，索性到隔壁的房间去躲清净了。
　　孩子也许是受了惊吓，一直哭叫不止。我一边哄着他，一边听东方还在继续叫嚷不休。房东大嫂仍在一旁劝解着，他可倒好，越劝越来劲儿，嗓门儿倒一会儿比一会儿高了起来。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终于泪流如注，泣不成声。
　　这一残酷的现实，我真的无法接受。我怎么也无法想像，自己竟会把一颗纯真无比的心灵托付给一个可以借酒发疯的魔鬼，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场噩梦之中，这难道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