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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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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上海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蓝玥有一划没一划地在水雾迷蒙的玻璃上复写着相思,三十三天又三小时——距离上一次收到袁朗的信,竟然有那么久了……
她的实习早在大半年前就结束了,和袁朗的恋情并没有改变她原先的计划——实习一结束她就回到了上海,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放弃了工作,选择继续读书——因为袁朗说多读点书总没错的。
远距离的爱情只能通过鱼雁传书进行到底,即使是最琐碎的事情,他们也总是津津乐道,只为了弥补不能长相厮守的怅然。可是,自从上封信的结尾处,他略略提及近期会有变动,便再没了音讯,一个“等”字要到何时才能终了?
她一百零一次无奈的叹息,起身,正试着找些事分散一下相思苦,楼下适时传来了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她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开门取信,藏不住的心思让相熟的邮递员连连调侃。红着脸送走信使大人,她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读完,然后,她所有的心思都凝结在了一句话上——我在南京,陆军指挥学院。
她回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尚未跑出九点,只用了一秒,她就做出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被保送到军事学院,对袁朗而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父母都是军人,所以,他从小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并以此为毕生的事业。记得国中时,他的作文是这么写的:“遥想当年,长征、抗日、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总有一天,我要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溶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虽然夸张了点,但这份雄心壮志却至今未泯。
而更值得偷乐的是,他在南京,蓝玥在上海,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从天涯缩短到了咫尺,或许这个周末他就可以给蓝玥一个充满惊喜的重逢。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被惊到的那个人却是他。当蓝玥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似的,震惊的无法言语。细雨中的她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出尘动人,微湿的发贴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如含笑的出水的莲,轻易地触动了他心底最最温柔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
蓝玥的呼吸有些凌乱,路上分明想好了千言万语,不料真见到他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支撑着她一路前来的勇气与力量忽而消失殆尽,所有的羞怯与不安在这一刻悉数报道,她有些语无伦次:“嗨,好久不见……早上我收到你的信了……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好吗……没什么事,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课,我得赶回去,第一次过来不认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下次……”她的声音湮没在他的怀抱中,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让她确定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见到他了、真的听见他在说“我想你!”终于,她放任自己做了件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哭泣,尽情的哭泣……
那一天,他们十指相牵,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过烟波浩渺的玄武湖,生命中的甜蜜与喜悦 ,在这一刻,宛如醇酒。
别离的时候,袁朗作势板着脸命令:“下次不准再跑来了!”见蓝玥失望的嘟起了嘴,他轻轻捏捏她红润的脸蛋,叹息,“因为,我会心疼。”在告别的汽笛声中,他们约定了下一次的相见。
下一次的相见是在繁华如梦的上海,她拉着他尝遍了街头巷尾的美食,只因他信中对军校伙食的抱怨;再下一次,则是在钟灵毓秀的杭州、因为她说她想和心爱的人在绿杨阴里白沙堤上漫步;然后是古朴典雅的苏州,为了体味他们曾在纸上探讨过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那些年,他们携手游遍江南的山山水水,当他们不再年轻的时候,回想起这段双宿双飞的日子,却发觉那竟是他们最无忧无拘的时光。
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随着他们的相继毕业一去不返,蓝玥在上海的军医院谋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袁朗并没有回到原先的老虎团,在陆航与A大队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们似乎总是在离别,而这一次离别的时候,他掏出一枚银白的戒指套在了她的中指上。没有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语,他只是霸道的说了句:“不许摘下来!”蓝玥凝睇着那枚似曾相识的戒指,一时有些恍惚——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想进A大队还必须经过严格的选拔,即使是军校的高材生也不例外。而出给袁朗的命题是——武装泅渡三十公里,不是在河里也不是在江里,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
那一番历练想忘记都难,他在风暴肆虐的礁盘上呆了整整四天,有一群鲨鱼伺候左右。而让他坚持下来的,正是蓝玥所说的那种变态的自尊心、那种渗到他血液里的老部队的荣誉。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蓝玥——他舍不得让她担惊受怕。
他如愿加入了A大队,这里的生活比预想中更枯燥严苛,可这样的日子却意外的合袁朗的脾胃。他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对部队的血性与热忱,这让蓝玥有些小小的失落,但是低头看到指间的戒指,她又安下心来——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戒指本身就代表着承诺,不是吗?
袁朗从未想过要收回自己给予蓝玥的承诺,他不是轻易许诺的人,更不是随意毁诺的人,可是,那一场意外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诺言。
那是他首次加入A大队的实战——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军警联勤,全副武装的他稍一犹豫反被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用改锥捅伤。虽然被刺的那一刻他就反应过来,单手制服了凶徒,但生死一线的那个瞬间却令他后怕不已。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离死亡有多近……
他无法再提笔给蓝玥写信,他怕让她知道真相让她担心,更怕假如有一天他真的有所不测,她会怎样的肝肠寸断。他开始思索该如何抉择,而这一想就是一个月,蓝玥写来过几封信,而他却一封未回,甚至不敢拆看,生怕自己会迷失在她的柔情里。
在这样的犹犹豫豫中,他又一次接受了任务。或许越怕受伤的人就越容易受伤,当任务结束后,他带着比第一次更重的伤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雪白的床单让他想起了第一次相见时蓝玥那一席洁白的裙裾,她纯美的模样就好像天使一般。他的天使,他不能让他的天使折翼,更不能容忍自己再这样犹豫不决下去。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他不待见的熟人——玲子,面对她一如既往的热情,他知道他的信该怎么写了。
似乎从某时起,袁朗的信越来越少,语句也越来越简洁,蓝玥的不安就好像雪球越滚越大,她不怕千山万水的距离,就怕心与心之间有了隔阂。然后,突兀的,他的信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玲子。
他提及他们在A大队的意外重逢,表现出一副不同寻常的欣喜。蓝玥不得不承认自己吃醋了,玲子对袁朗的心她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多年以前她们才会渐行渐远,最终连朋友都做不成。只是她从来都不曾担心过,因为她知道袁朗不会回应。但是现在,她真的可以保持这样的笃定吗?
她拒绝往坏处去想,可直觉却不断地告诫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的信越写越勤,差不多都快变成日记了。她的信里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有的只是大度与乐观,她絮叨着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管有多么的鸡毛蒜皮,她都想让他知道,就好像他不曾稍离。在每封信的末了,她都会以“我爱你”终结,似乎这样就能抹去所有的猜忌与感伤。
然而她的热情只换来了他的不耐,当他在信中明白地表述了自己的厌倦,并提出分手的时候,蓝玥反而冷静了下来。多年的感情真的只因两地分隔或者另一个女人而告终吗?她不相信更不接受,即使真的要分手,她也要他当面对她说。
接到信的当日,她收拾好心情,请好假,坐上了最快的那班列车。就好像多年前一样,她为了心爱的人勇往直前,只是这一次,少了当年的那份殷切,多了些许惆怅、些许不安。
她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驻地,引来了一片瞩目。但是,他却拒绝相见,只让人带话说没什么好谈的。她不吵也不闹,只是以最决绝的态度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在驻地外站了一夜,终于等到了他的出现。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来,她依然是他心中那朵唯一的出水的莲,却不再含笑。她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大吼大叫,平静的宛如一泓秋水,几乎溺毙了他,“为什么?”她心平气和地问。
“一定需要理由吗?”她从未有过的苍白刺痛着他的眼,他用力攥紧了拳,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拥她入怀中。
她倔强的神情表明了她的坚持,让他不得不吐出那些残忍的字眼,只为抹煞她对他的情意:“好吧!因为你,过于天真。你总是口口声声把爱情挂在嘴边,但我们离得太远分别太久,很多事情都会随着时间和地点的改变而改变的。现在,我只能说,我不爱你了。不要再追问了,否则只会让彼此难堪。”蓝,不要,再爱我了……
她凄楚的神情让他的心拧成了一团,明明想靠近,却不得不放手……他僵硬地背过身,等着她的愤怒或者哭泣。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瑟瑟地喃喃自语:“时间和地点吗?只要在一起就可以了吧!”
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对他说了句:“我不会放弃的!”而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漫天的细雨似她未曾流下的泪,一点一滴,淋湿了她的背影,也淋湿了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