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归途》何葭烟

34、三年流刑（五）

　　秦思月万万没想到，方小柔会在她之前离开姜木县。
　　那是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姜木县年节的热闹尚未褪去。极目眺望，满世界都是红的一片，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挂着亮闪闪的笑意。纵使是前一天吵过架的夫妻，到了新的日子也没了芥蒂。
　　日头升高，带来暖洋洋的光，三五户人家聚在一起，吃着零嘴，聊着天，好不舒坦。往往没过多久，笑声就要响到天上去了，也不知是说起了哪家孩子的糗事。
　　被这样的情态感染着的秦思月，突然想起了家。她记得，娘会给她一个红色的锦囊，里面装着碎银子，往往会比弟弟的要少几个。爹呢？会送她一对镯子或是一支珠钗，不算贵重，但好在精致和心意。她则会给弟弟买来一本新书或是送他一对镇纸，也不费钱，但弟弟喜欢。
　　想着想着，秦思月突然起了身世之悲，感慨起了自身命途之多舛。她一直都明白，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露出弱点来。她的弱点，就是这纷杂尘世中曾带给她无尽温暖的情。哪怕她早已知道，这情本该是流水，去后不复归。哪怕她曾下定决心，抛弃过去的一切从头开始，可她还是会在孤独的时候念起过往。
　　于是，她想起了那封信。她想着，也不知，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她一直把信藏在贴身的衣物里，此时四下无人，倒也不是不方便拿出来。她把手伸进衣襟，摸索了一会儿后，就取出了那封信。
　　她默默地看着那信的内容，有一丝触动，也有些心向往之。她没想过，饶青岚会把她的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当。只要她愿意去京城，她便是饶府的人了。饶青岚会让她的父亲认秦思月为义女。
　　到了那时，她的身份又怎会配不上陈瑄呢？饶青岚会亲自做媒，为他二人拉红线，成全他们。只要她愿意去京城，她便会成为高高在上的饶府二小姐，再没人会说她高攀了谁。而她，也不会是依附着陈瑄而生的一根藤蔓了。
　　但是，这些是她真正想要的吗？她有些抵触这信里所说的将来。她和陈瑄，哪还有再走进一步的可能。从他放弃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注定了今生最好不相见，了却平生不解缘。
　　她走到了最近的河边，把那仍遗留着墨香的信纸放入了水中。墨汁一点点在水中洇开，信纸也慢慢地下沉，直至再也不见踪影。
　　秦思月心里很明白，她错过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但是她不后悔。因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一走进陌生环境里，就要怨天尤人的小女子了。她不再需要依托着谁而生存，至于爱恨，向来都是旁的事，做不得她一生的主。
　　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来时，距她两米开外停着七八个骑着马的男子。她不曾与他们见过面，看穿着打扮又不像士兵衙役之类的。为首的那人五官俊朗，观之如见武库，神情冷漠，带着一丝拘束。后面的随从们则是战战兢兢，像是做错了事的模样。
　　秦思月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恶意，但也不欲上前。正在她转身之时，后方有人叫唤了一声，道：“前方那位女子，你可见过方姑娘？”
　　秦思月不得已回过头来，反问道：“这里可没有方姑娘，倒是有个方小柔，可就不知，她是否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为首的男子顿时一喜，下了马走到秦思月面前，极为恭敬地对她作了揖，问道：“这位姑娘，可否带鄙人前去寻她？”
　　秦思月不知来人出于何意，如若是出于恶意，那可就害了方小柔。略一思索，她问道：“那你可先得告知我，你找她是为了什么？”
　　那男子顿时一愣，却又愈加欣喜了。因为，他感觉得到，面前的人对方小柔当是极为了解、关心的。所以，对于这多出的一问，他没有恼怒，反而是温和地回道：“鄙人曾犯了错，如今请罪来了，还望姑娘通融。”
　　秦思月这时才确定，来人当真是带着十足的诚意前来的。就是不知，方小柔愿不愿意要这份诚意了。她也只能把这人带到方小柔面前，后续会如何，绝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来人似乎急于了解方小柔心中所想，在去找她的路上一直在问秦思月关于她的事情。秦思月基本上是如实相告，及至到了方小柔的门前，她才告诫来人道：“小柔外表上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可内里却是极为坚强的。经此一遭，当是更甚了。你若怀着真心，就别想着一时半会能打动她。”
　　来人回以感激一笑，道：“多谢姑娘，来日若有需要帮助之时，尽管报出京城肖家的名号，肖某必当全力相助！”
　　秦思月却是没再回话，她心里想着，又是京城，又是她这辈子完全不想去的地方。她冲着来人挥挥手，转身离开了。只是那背影，染上了落寞。
　　方小柔听见敲门声，以为是秦思月回来了。她这几日身体不适，这才没有陪着秦思月出门。如此一来，心里想的事就多了，急于找个人倾诉一二。她慌慌张张地从床上下来，青丝散乱、病容憔悴、衣衫不整，却偏又笑着。可这笑，在开门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方小柔不知道肖靖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能呆愣愣地望着，接着就是一阵关门声。她躲在门后，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并非现实。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觉得如今的自己还有值得羞辱的地方吗？本就是病体，现下又被来人惊扰，摇摇欲坠间神思恍惚，竟是差点摔晕在地。
　　肖靖远凑到门前，借着暮色里的微光，他看见了那悲痛欲绝的身影。他深知自己犯下的错无可弥补，但是那初见时涌起的欣喜却无可消磨。因此，在被人误导是她做出了不好的事情时，他才会勃然大怒。只是，他到底是狠心了些，居然在气头上把她逼迫到如今的境地。
　　“小柔，我们已经蹉跎了近两年了，你难道真的忍心再不见我？”
　　“肖公子，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可蹉跎的。你若真是发现了我的冤屈，让我父兄来接我回去便是。”
　　“我自知无颜面对你，但你可知道，我肖靖远从未对旁的人起过心思。你以为你缘何过了桃李年华尚未婚配？那都是我肖靖远的手笔。边疆战事，不容我推辞，一去便是三年五载。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让你嫁作他人妇，就央着你父亲等我五年。”
　　“你倒是好计谋！你若是肯告知我半分，你我哪会是今日的模样……”
　　“跟我回去吧，我娶你。”
　　方小柔任由泪水滑落，可心志愈发坚定。她摇摇头，笑道：“肖公子，当年你若真的看重我，又缘何不信我呢？这辈子，你我二人，不过如此罢了。”
　　肖靖远在门外听得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当年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真的不愿回心转意了。
　　可是，方小柔又继续说道：“既然你来了，便带我回方府吧。从今以后，便是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