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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孟旷领着穗儿回了二进院,开了西厢房的门,淡淡道:

      “现在家里大了,空房多,你暂时住这里吧。”

      穗儿跟在后面,一大堆的疑问闷在她心中,可她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她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已然不能够再面对孟家人。

      穗儿被孟旷让进西厢房,却不防孟旷转身就出了门,并且利落地给西厢房上了锁。

      “喂!怎么回事!”穗儿在里面拍门喊道。

      “你老实待着,我一会儿回来。”孟旷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穗儿没有再继续拍门,一股子悲怨之气上涌,泪水已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扶着门缓缓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复杂得难以言表,一方面她对孟家人抱有难以洗清的负罪感,觉得是自己害得他们如此,以她目前所见,孟家似乎只剩下孟晴孟暧这姐妹俩了,那样一个幸福的六口之家,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不明细节,猜也能猜出其中的凄惨。可是另一方面,穗儿心中又有万般的委屈悲苦无处诉说,谁又能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她们怪罪自己,自己又该去怪罪何人呢?她为了活下来,经历了九年无间地狱般的生活,无人安慰她,无人照顾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谎言欺骗、利用奴役、尔虞我诈,好不容易以为就要解脱,却不曾想被命运捉弄,她又回到了孟家。也许,这是上天也要她来赎罪。

      她好恨,恨苍天这般凉薄待她,让她自幼孤苦无依,又遭诸多劫难。记忆中的温暖,除了孩提时在养母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就只剩在孟家逗留的那三个月的短短时光。如今,孟晴孟暧对她的态度如此仇恨,就连这仅剩的温暖记忆,也要被夺走了吗?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依靠着门扉,隐隐哭泣。一如九年前她刚到孟家的第一个黎明,小小的她缩在孟氏姐妹的床榻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般。

      命运轮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儿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太久,身子都冻僵了,嗓子也哭哑了,泪水糊在面庞上,双目红肿难堪。终于门外响起了开锁声,门吱呀打开,孟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大概是没想到穗儿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时间错愕了一下。

      瞧着她面庞哭得一塌糊涂,孟旷冰冷的神情一时间闪过一丝不忍。她唇角颤了颤,道了句:

      “起来,过来吃饭。”

      随即自己率先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把食盒中的餐食摆上桌。

      等她摆好餐食碗箸,半晌,穗儿都还愣在原地不动弹,孟旷坐在桌边远远瞧着她,又冷冷刺了一句:

      “怎得?哭懵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不会还要我去扶你吧。”

      屈辱之感涌上穗儿的心头,她咬牙,愤愤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了,一时间眩晕上头,身子摇摆,差一点跌倒,忙扶着墙闭目缓了缓,才总算站稳。她没看到,孟旷身子在原地动了动,差一点起身去扶她,最后又保持回了原状。

      穗儿走了过来,孟旷指了指一边的盆架,道:“洗个手擦把脸再过来吃饭。”

      穗儿顿了顿,依言做了。然后坐在了孟旷的对面,桌上摆着一碗热汤,穗儿哭到口渴,嗓子喑哑,这汤真是恰到好处,她忙连喝了几口,解了渴。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饭食,两份剩菜一个白馍,没有肉。穗儿都吃下去了,没有浪费。

      孟旷一直沉默着等她吃完,才终于发话。

      “当年我父兄送你去辽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九年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入宫,如今又是怎么出来的。你详细说来。”

      穗儿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再如何问我,我也是不知的。”

      “你先说。”

      穗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平静的语调开始叙说:

      “我说了,我随着你父兄出了城,一路往东,大概行了二十里地,到了第一家驿站——三元驿附近歇脚。我喝了水囊里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知了。你父兄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甚么事,我一概不知。我醒来后,就被人抓了,关在水牢里。我最初不知道抓我的人是谁,他们瞧上去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但是嗓音尖细。我后来才明白他们应当都是宫中的内侍,受过军事训练。他们逼问我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我被折磨了好几日,大半个身子长时间泡在水中,失温,窒息,双手被吊着,手腕皮全磨破了,不停地流血结痂又流血。我受不住,答应告诉他们我绣了什么,但是要他们把我捞上去,我得手绘,身子不能废掉。

      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弄出水牢,蒙着眼送到了一处院子里,请了一个大夫给我养伤。也就三两日,他们又来逼我画图。我以手受伤尚未痊愈为由表示不能画,他们就强行把我按到案台上画。我最后不得不把图画出来给他们。”

      “那是什么图?”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都是一些十分古怪零散的碎片画,画上的图案勉强可以辨认出豹、狼、虎等等猛兽的。也许可以拼接起来,但我自己试过,完全没有头绪。当年在张府,我刺绣都是按照京城送来的图稿绣的,给我什么我就绣什么,图稿陆陆续续送了一年,我也就绣了一整年,全是碎片画,有四十多幅,每幅都有三尺见方。”穗儿解释道。

      孟旷蹙着眉听她说完,没有再继续追究绣了什么这个问题,让她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画了图稿,他们也不放过我,大概是拿着图稿无解,他们又来逼问我到底这图是什么,怀疑我是胡乱画了几幅画糊弄他们。我被他们用鞭子抽,折磨得遍体鳞伤,我知道若再这般下去,我定会一命呜呼。为了活下去,我想了一个办法自救。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逼问藏宝地在哪里。想必你也知道,当年抄没张府财产,抄出了黄金两千多两,白银十五万两,金银器共逾万件,另有珍珠、玛瑙、翡翠、水晶、象牙等贵重物品近两百件,锦缎纱绸三千五百余匹。这些在穷苦老百姓看来富可敌国的财产,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确实是少了。人们猜测还有一大笔财产被张太岳藏匿起来,而我作为书房侍童,突然被送回老家刺绣,很不寻常,很多人猜测也许我绣的就是藏宝图。当年不论是诏狱的黎老三、你父兄,还是后来抓我的好几批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想要找到那批财宝的下落。那一年,张家五子张允修依旧下落不明,几个发配烟瘴之地的张氏子弟离得太远,要找他们十分困难,而且逼问他们暴露自己的风险太大。我作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知情人,位卑人轻,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逼问对象。

      我编了谎话告诉他们,也许我能找出藏宝的地点。宝藏被分了几个地方藏匿,我需要将那些刺绣画与大明舆图进行比对,然后找出可能的藏宝地点。我的这个说法说服了抓我的人,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这帮人开始按照我分析的地图出去寻找宝藏,我则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后来让我寻到机会,逃脱了出去。我知道是有人帮我的,光凭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这么轻易逃脱。抓我的这帮人之中,还藏匿着其他势力的暗桩。果不其然,我刚逃出去,就被这个暗桩带走了。他告诉我,抓我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而他是恭妃的人。”

      “恭妃!”孟旷吃了一惊,恭妃王氏是当今皇长子之母。今上登基后,围绕着立储的问题,皇长子与皇三子已然争了好些年,事关恭妃,事情立刻就更加复杂了。

      “那暗桩告诉我,恭妃和皇长子在外的势力不强,能帮我的很有限,甚至根本不敢直接与张鲸的人起冲突,只能暗中救我出来。为今之计,我必须想办法入宫,只有入宫,我才能保命。”

      “那暗桩是谁?”孟旷追问道。

      “方铭,当时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后来听闻升了南镇抚司的副千户。我后来才知道,南镇抚司有相当一批人是张鲸的人,专门做他打手,方铭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其实是恭妃和皇长子安插在张鲸身边的人。”穗儿答道。

      孟旷点头,她知晓此人,因他也是当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十二,尚排在孟旷之前。诨号“典校郎”方十二,是锦衣卫内难得的文雅人物,且对锦衣卫庞杂繁多的内部人员情况一清二楚,活似书库的典校郎一般。

      穗儿顿了顿,低下头来道:“我当时别无他法,便只能听从方铭的安排。他悄然带我入宫,买通了尚服局的司衣,将我加入了当年新入的一批尚服局刺绣宫女名单之中,化名惠儿。此后数年,我留在宫中,张鲸曾查到过我的下落,我为求保命,拼死博得太后看重,指名要我制衣,张鲸才不敢明着动我。宫中尔虞我诈,暗箭难防,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挣扎保命,数度差点被阎王索命,无数次死里逃生。一直到万历十六年,张鲸圣前失言,被罢官归乡,彻底失势,我才能够获得些许喘息。此间,恭妃数度找到过我,也问过我有关那笔传说中的宝藏的事。但因为张鲸搜索多年无果,恭妃也不能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宝藏之事自此成迷。唯一的办法,就是寻到现在仍然幸存的张家人,从他们口中得到些许消息。

      此后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恭妃和皇长子派出去寻找张氏子弟的人终于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了五郎张允修。但是张允修声称他也知道得不完全,只知道一部分拼接图纸的口诀密钥,另有几段密钥,张氏兄弟分别掌握。如今张家长子二子均已死,还剩下三子、四子和五子天南地北苟延残喘。而当年那批绣品已然被焚毁,我是唯一记得全部图纸的人。他必须亲眼见到我,让我当着他的面画出图纸,他才能按照我画的图说明图中的奥秘。据传回的消息,张允修双足有疾,已然不能长途跋涉,现如今人在大同。所以恭妃才安排我悄悄混出宫去,赶往大同与张允修会面。但不知怎么消息泄漏了,我出宫后,恭妃安排送我去大同的人没有出现,反倒有一群陌生人一直在跟踪我,我不得以拼命跑出城去,一路快速向西北方向逃亡,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只能逃上了妙峰山。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三两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九年间的事儿说完,好似非她亲身经历。可闻者孟旷内心深处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些年穗儿所经历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步步惊心。孟旷一时有些悔意,自己似乎不该把家人死去的仇恨怪罪在她头上。可是,她这心里恨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却又扭转不过来了。

      她有些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闷声道:

      “如此说来,害死我父兄的人,应当是张鲸了。”

      “若不出意外,应当是他。”穗儿道。

      孟旷咬牙,寻寻觅觅九年时光,她终于确认了杀死父兄的仇人所在。眼下张鲸退废林下,人在杭州,路远迢迢,她身为锦衣卫也不能乱跑。该如何报家中血海深仇,还有待计划。

      穗儿见她满面仇恨难以掩饰,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当年你父兄去世后,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何以如今搬到了这里?”

      孟旷被戳中痛处,一时唇角下撇,面容悲戚。她虽不愿回忆惨痛的过去,但还是决定把家中发生的事和穗儿简单说说。于是整理思绪,组织语言,随后终于开口叙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妃王氏,万历后妃,生有明光宗,也就是只当了十天皇帝的泰昌帝朱常洛。以及云梦公主朱轩嫄(四岁病故)。她原是慈宁宫宫女,万历九年,皇帝往慈宁宫向生母李太后请安,一时兴起宠幸了她,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明光宗朱常洛。万历十年封恭妃,万历三十四年晋封贵妃,同年加封皇贵妃。万历三十九年去世,孙明熹宗追封她为皇后。
    万历不喜欢她,只是一时兴起宠幸了她。万历之后一直宠爱郑贵妃,也就是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皇三子朱常洵就是明末那位鼎鼎大名的福王。由于太后和群臣多年来始终坚定地支持立她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违背了万历本人的意愿,使得万历越发不喜欢她和朱常洛。王氏生前遭到百般摧残,凄惨一生。始终受到丈夫冷落、宠妃迫害、奴才欺凌,长期被幽禁。最后哭瞎双眼,悲愤而终。
    这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国本之争”,围绕着国本之争,也拉开了明末极度黑暗的党争——东林党与阉党之争的序幕。
    张鲸,东厂中官,当时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的二号人物,但其势力比张诚要强。是他扳倒了冯保。鸿胪寺序班邢尚智、锦衣卫都督刘守有都是他的党羽。万历二十年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因为殿前失言被革职,下放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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