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吧，亲爱的》叶晚舟

2、第二章 往事

　　“还没。妈，你同意了？”没想到母亲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萧木怔愣了一会，不禁反问。内心忽然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异样的期待。

　　又是一阵静默，然后是电话那头一声低低的叹息:“小木，即使秦溪不同我说，我也知道，这些年是我错了。你从小自尊心就很强，通过强迫你，我永远不可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哪怕我的目的是希望你好。”

　　大一那年，萧木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整个家庭的担子都落在赵舒琳的身上。赵舒琳是一个优雅的女子高贵，有着平凡女子不能比拟的品味与气质。即使年过五十，走在人群中仍旧会引人侧目。同时她也骄傲倔强，从不认输，从不妥协，这些品质帮助她和这个家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也都被萧木全部继承了去。只是那日秦溪红着眼站在她面前时，她却说，萧木继承了我所有的缺点。

　　三年前赵舒琳心脏病发作。秦溪听说后远渡重洋来照顾赵舒琳。后来面色苍白的赵舒琳躺在洁白的病房里对萧木说:“萧木，如果你不娶秦溪，我也许会被你气死。”

　　似乎是从赵舒琳第一次见到秦溪就认定，这个女孩是适合萧木的。可她想尽办法也没能萧木遵从她的意愿，因为萧木和他一样，骄傲倔强。所以，她用了一个接近于残忍的手段来逼迫萧木。又有谁，能够真的把自己母亲的生死置之度外呢？

　　在尊严与母亲之间，萧木别无选择，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与自己同样高傲的母亲低下了头颅。可是妥协让他觉得屈辱，哪怕是对自己的母亲妥协。所以与秦溪的婚姻总让他感到困难重重。

　　电话那头的赵舒琳感受到萧木许久的沉默，良久说:“萧木，秦溪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希望离婚的时候，你不要太亏待她。”

　　在这场母与子的对持中，赵舒琳终于认输。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母亲怎样都是输。她不再执着于自己的自尊，第一次服软似的与萧木那么说话。

　　“我知道了。”

　　母子之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萧木手指略微颤抖地挂断了电话，点起一根烟。他已经许久没有抽烟，因为闻到烟味，秦溪会咳嗽。

　　偶尔会有路过的人偷偷看着这个坐在花园长椅上的美丽男人，他削薄的嘴唇中缓缓吐出烟雾，神色安静又颓唐。外界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宅区而已，却是萧木亲自设计的，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个作品。搬家那天，秦溪几乎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说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家，因为家里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转角，都来自于萧木的笔。她因此热爱这里。

　　十一年前萧木对秦溪说过他享受做建筑师的感觉，因为他的设计可以见证别人的回忆。只是可惜这个设计，却见证了它缔造者似乎灰暗的一段时光。

　　又是一番吞云吐雾，他缓缓抽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仔细看起来。不出他所料，秦溪不要他的百万存款，不要他的事务所，他的房子，车子，甚至不要雪球——他们养的狗。只要带走自己的存款还有她父母留下的一处房子。

　　这个女人，似乎做什么都纯粹，也似乎从来都学不会保护自己。

　　他接着又播了一个电话:“张律师，麻烦帮我修改一份离婚协议书。”

　　深夜，秦溪拿着萧木新修改的离婚协议书，桌上的饭菜已经收拾干净，他们的第三个纪念日此刻已经躺在垃圾桶里。

　　萧木把这套房子和雪球都留给秦溪，还有三百万元。秦溪苦笑，萧木待她真是不薄。

　　“萧木，房子和钱，都是你挣来的。我有自己的工作和存款，并不需要这些。”良久秦溪说。她是一个摄影师兼作家，能够自食其力，从前萧木给他的那些钱，她一分也没有用过。

　　“秦溪，你那样的工作挣不了多少钱。这些是你应得的。”

　　“我挣得比你想象的多……”

　　萧木从不了解秦溪究竟在做什么，在家里的时候，萧木不是在工作就是在看报纸，唯独在吃饭的时候，会礼节性地说两句话。或许在他眼里，秦溪这些年都是在依靠他生存的吧？

　　“秦溪。”萧木的语气忽然加重，带了些责备，他怎么可能让秦溪就那么走了？这个女人是要他内疚一辈子吗？

　　秦溪忽然不再说话，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只要萧木生气，她就不敢说话。爱让人变得卑微，变得低到尘埃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刀锋般的眉。

　　“秦溪……”萧木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

　　仿佛做了许久的心里斗争，秦溪开口说：“萧木，钱我收下。但你若想和我离婚，就留下雪球和这个房子。我说过我会去旅行，我不再有精力照顾这些了。”

　　面对萧木的懊恼，秦溪难得的倔强。她不再笑，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她要房子和狗做什么呢？难道还要时时想到过去，想到萧木吗？

　　四目相对的磨人氛围中，萧木最后退让了。

　　“明天下午，我们去民政局吧。”秦溪说。

　　“好。”萧木答。

　　凌晨三点，夜凉如水，辗转难眠的秦溪来到了萧木的房间门口。踯躅片刻，轻轻地转动了门把手。窗帘没有拉起来，不夜城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在屋内，和那张轮廓分明的睡颜上，一时间，流光溢彩。

　　刚结婚的时候，秦溪总是看不够萧木，所以便时时出神地盯着他。萧木总是被那灼灼目光弄得不自在，便让秦溪不要再那么看着他。

　　后来，秦溪便总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打开他的门。秦溪觉得，萧木有两个时刻最好，睡着的时候和生病的时候。因为那些时候，他不会排斥她看他、接触他。

　　萧木身形挺拔，容颜俊美，大约每一个女孩子见了都会喜欢吧。明灭交替的灯光下，他似乎在发光，似乎不真实。秦溪自嘲地笑笑，她曾经怎么会奢望萧木这样如同天神的人，爱上她这样的凡人。

　　秦溪忽然开始思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萧木的呢？

　　初一的时候，她父母双亡，家里只剩下奶奶。生活一夕巨变，她却不得不学着坚强。因为在年迈的奶奶面前，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本来活泼爱笑的秦溪剪去了一头长发，将自己锁进了自己的世界里。每日穿着一身黑衣裳，她很少与人说话，只是埋头看书或是写字。而她的桌角永远摆着一些碎的玻璃块，那是她的16岁生日礼物，却在那场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的车祸里支离破碎。

　　一直到高二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他坐在秦溪的前面。看到秦溪的一头短发，他笑笑，叫她，溪哥。

　　其余的同学打过几次招呼见她冷淡便不再与她说话，但萧木不同，他的教养让他能够对他不讨厌的人保持礼貌。就算秦溪只是点点头，他也总是每日见面时便叫她一句，溪哥，尽管只是礼节性的。秦溪忽然注意到了这个男孩。

　　那时年少的他身上还带着几分稚嫩和玩世不恭，却已经有了那般强烈的骄傲，理性和自尊。这与秦溪本性中的随和，感性，随遇而安截然不同。

　　他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但仍是追求完美。他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白自己要什么，并且一旦认准方向绝不放弃。她曾看着他神采奕奕地对别人说，他想成为一名建筑师，然后摇一摇手里柯布西耶的作品集又说，看，这是我的偶像，以后我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那是秦溪第一次听说柯布西耶，她悄悄去查了这位建筑师的资料，现代主义大师，风格多变的天才建筑师。

　　那时她就想，萧木一定可以的。

　　萧木的世界与秦溪截然相反，一个充满了力量与希望，一个寒冷并且平静无波。

　　黑暗中的人总是会被光明吸引。如果说一开始的微弱烛火不足以让秦溪迈开脚步，那么那日午休后秦溪回到教室看到萧木手里的玻璃摆件时，只觉得世界太阳已经冲破云层。萧木用白色的胶将那些玻璃碎块粘起来，不是刻意恢复原本的模样，而是将那些裂痕用明晰的白色强调出来，把它变成了一个带着裂痕的艺术品，残破，凄凉，却美丽。

　　“溪哥，你看它现在是不是很酷。”

　　衬着身后闪耀的日光，少年带着温和的笑，如此问道。终于秦溪被引诱了，她开始渴望重新走向外面的世界。她仿佛找回了那个活泼爱笑的自己。只是经历了挫折，某些时候她的笑容不再像以往那般代表单纯的快乐，而是用以遮掩心中的脆弱和悲伤。

　　事情的起初，懵懂的少女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了萧木，只是想靠近他，想看着他，想听他说话。她重新留起了长发，变得爱笑，也开始了梳妆打扮。

　　知道萧木喜欢几米的画册，她就省吃俭用去买，假装阅读吸引萧木的目光。萧木感冒的时候，她会准备许多餐巾纸，打喷嚏时从身后递过去。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谈天说地，仿佛岁月就会一直那样美好下去。直到有一天秦溪对萧木说，萧木，我很喜欢你。

　　可萧木不喜欢她。

　　那之后她开始了长久的追逐。萧木骄傲，做了的决定从不轻易更改，别人越是逼迫，他就走得越远。秦溪的死缠烂打让萧木感受到了侵犯，所以对秦溪，他开始变得冷漠。

　　秦溪也曾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悔，若是再等等就好了，如果等不到，一直做朋友，也很好啊。她以为他们之间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可是老天总爱开玩笑。谁能想到秦溪最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妻子。

　　秦溪仍然记得自己答应萧木求婚时，整个医院的走道中都是掌声。那时的萧木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秦溪不喜欢玫瑰花，可是那时的她，却无心去计较这些了。多年后她忽然想明白了，若是一个人连你的喜好都不愿去弄清楚，那他便是根本就不愿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