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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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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晨的一声巨响,小小的余偕也由此惊醒,听到爸爸妈妈正在客厅里激烈地吵架,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偷偷将门开了一条缝,就看见客厅里妈妈瘫坐在破碎的大花瓶边,美丽的侧脸在鲜血后面扭曲着。
余偕听到,妈妈用尽所有世上最难听的词汇去骂对面那个她曾倾心爱恋过的男人,而男人只是叉着腰,除了脸上的表情同样狰狞,语气里竟还带了诡异的笑意。
妈妈的声音从来没有那样尖利过:“余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和你结婚!”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背着我跟那个副主任眉来眼去?!”爸爸的衬衫褶皱而凌乱,半边衣摆在西裤里面,半边在外面,领口上边本来白皙的脖子涨得通红,笑意荡然无存。
妈妈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看见了卧室门缝里的余偕,忽然失了辩解的力气,摆摆手道:“离婚吧。”
爸爸正待又砸些什么,妈妈的一句话使得爸爸止了动作:“趁我们在孩子面前还是个人的时候。”
妈妈从地上爬起来,到卫生间里扯了条毛巾捂住头上的伤口,进了卧室关上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抽泣着摸摸余偕的头道:“对不起。”
可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呢?
门外传来爸爸摔门而去的响声,年仅三岁的余偕安静地坐在妈妈身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想法,但他记住了这个早晨,永远记住了。
孩子懂什么呢?孩子什么都懂,即便嘴上不说,种种行为也会表现出来。
余偕变得非常沉默,比以前还要沉默,甚至一度,老师上课提问他,他也说不出半个字。
不想说,他隐隐觉得,嘴巴是伤人的利剑,不然妈妈怎么会流血,所以不能说。
那个支离破碎的早晨成了余偕记忆里最后一个爸爸妈妈还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他们就办好离婚的一应手续,那个家便不复存在了。
余偕跟着爸爸生活,爸爸又跟着爷爷生活,祖孙三代蜗居于爷爷的教职工宿舍里。
2
世上从来不存在变了一个人的说法,只有变本加厉和肆无忌惮。
爸爸原本喜欢小酌,离婚后,小酌变成了酗酒,偶尔的暴力行径变成了经常,只不过施暴对象由妈妈换做余偕。
余偕小小的手臂上经常要不是皮带抽打的伤痕,就是烟头的烫疤。
老师也发现了这一点,对余偕的目光暗含怜悯,上课也不怎么会点他回答问题了,而是经常讲到一半停下来问道:“余偕,你懂了吗?”
余偕讨厌老师的目光,更讨厌老师的问话,把他当个笨蛋,实际上幼儿园的东西没有他不懂的,爸爸和妈妈曾一起教过他。
余偕全身心地讨厌着会打他的爸爸,更讨厌并非感同身受却对他十分同情的老师,唯一喜欢的只有爷爷。
爷爷从不提爸爸妈妈离婚的事,看着余偕的目光永远是淡然而祥和的,仿佛余偕只是来他家里小住,而非“相依为命”的。
虽然见不到妈妈,余偕想,只要趴在爷爷的膝头上也足够温暖了。
直到又一个清晨,爷爷在睡梦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余偕一直睡在爷爷身边,却没有发现爷爷的异常,等到他睡饱醒来时,爷爷已经救不回来了,温暖的胸膛永远地凉了下去。
爷爷去世似乎给了爸爸一点小小的刺激,他重新回学校上课,却因为长期酗酒精神状态很差而讲得颠三倒四,被学校里那个抱过余偕的校长爷爷委婉地又劝回了家。
爸爸失去了一切,余偕也是。
爸爸的崩溃是有声有色的,他继续酗酒,颓废,而余偕的崩溃却是悄无声息的。
因为恍惚,余偕有好几天没去上学,也没有吃东西,只喝一点儿水,躺在爷爷曾住的房间里的床上。
即便这样,爸爸也没有发现。
那天下午,家门被“砰砰”砸了好久,爸爸才被吵醒,顶着青黑的眼圈和满眼的血丝,踏着虚浮的脚步开了门。
门外是被学校好不容易联系到的妈妈,犹如一个女战士,拿着包就往爸爸头上砸,边砸边吼道:“我儿子呢!”
爸爸被砸了,刚要反手打回去,就被妈妈身后的男人给拽住了手。
男人不高,但身材壮实,看着和蔼的脸上满是警告意味,瘦弱的爸爸就不动了,没好气道:“他不在学校呢吗!”
“孩子要在学校我能来找你!”妈妈环顾四周,很快就看到门缝里偷偷看着他们的余偕,而这一次,她决心带他走,同她一起奔向即将到来的幸福。
妈妈去拉余偕,发现他走不动,便将他抱在怀里,温柔问道:
“吃没吃饭?”
余偕气弱,摇摇头,揽上妈妈的脖子,正好露出了那些伤疤。
妈妈看见了那些伤疤,脸色真正地难看起来,走到门旁的爸爸身边,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剜了狼狈蹲下身去痛呼的他一眼:
“我们法庭上见。”
余偕饿得头昏眼花,还没忘拢拢袖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爸爸一眼,冰凉得犹如实际上还有好几个月才到来的秋天。
3
余偕如愿以偿地脱离了爸爸,改名“叶千夏”,到了新家里。
实际上他对新家并无好感,对那个说要把他当亲儿子养的男人,甚至是对好几年没有见面的妈妈。
自然也不可能对那个即将成为他姐姐的人有什么好感,他只是好奇,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姐姐,也会像他这样“不正常”吗?
事实上,并没有。
她看起来那么阳光,和所有的人都合得来,脸上经常挂着笑,与他相比,她像灼热的夏天一样。
在新爸爸和妈妈都不知道怎么来讨好他的时候,只有她会毫无刻意地像问邻家孩子一样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玩,虽然他拒绝过她好几次,最后还是被她拉去,从坐着看她玩,到只和她一个人玩。
她会把自己新得到的所有好东西借给他用,这种分享像是天生的,像夏天无可避免的热度,因为叶千夏好几次看过她把东西也借给邻居家的小孩玩儿而被她爸爸教育要小气一点,然而下次她还是一样大方地分享着。
在一个满是秋天的房间里,只要有一条缝钻进了一丝暑气,就会温暖得不行,然后开始由衷地渴望整个夏天。
这个房间藏在叶千夏心里。
没等他开始隐晦地理解爷爷看见奶奶照片的笑有什么含义的时候,爸爸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直白地,丑陋地,打着想念他的旗号来学校,眉眼间却藏着令叶千夏不寒而栗的残忍。
他对叶千夏说:“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这使叶千夏又开始恍惚,恍惚间是他无法承受的恐惧,他太脆弱了。
所以当那一声“余偕”喊到他心里的时候,他站住了,在身体与灵魂破碎的边缘打开了心门。
他想要那个女孩儿进来,然后赶走他心里稍微开门,就会肆意窜逃的秋天。
他转身,看女孩儿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笑了,然后抱住了她,道:
“别离开我。”
女孩儿轻轻地安抚着他,声音里再不复刚才的惊魂不定,也没有平时的不甚正经:
“好。”
可他不知道,夏天到了极致,通常伴随着荒芜,他面前这个女孩儿,便是在荒芜中长大的。
他是种在她的荒芜里的一颗小树,她因为照顾他,努力将荒芜浇灌成了绿洲。
他们俩,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多余”的小孩。
牵着叶千夏回去的路上,叶千秋忽然道:“其实我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
叶千夏抬头看她。
“你至少曾经是爱情的结晶,而我爸妈之间,连爱都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仍然挂着笑。
“为什么?”他并不恼,只是眨眨眼问她。
“你可不要告诉我爸哦。”叶千秋挠挠头,没等叶千夏答应就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我同学给我看了本小说,里面就有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我就想起了你以前的名字了。
那时候你爸妈肯定很期待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才给你起这个名字的。”
“不……”他想反驳。
“哪儿像我爸妈,连我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我生在千秋就叫了,最后可不就是离婚了么。”
“不是的。”叶千夏想了想,捞起袖子来给她看,以前他从不会主动给人看这些,“我爸爸也打我。”
少女托着他的胳膊,蹙着眉道:“哎呀,那你可比我严重多了,我妈揍我都是拿细水管砸我屁股……”
叶千夏忽而想笑,又正色问她:“那你为什么跟你爸爸?”
少女的神情一下子就暗淡了,小心放下他的手臂,片刻轻声答道:“因为她有叔叔和妹妹了。”
“唔……”叶千夏想了想,跳着点了一下她的头顶,“那你现在有弟弟了。”
“……嗯。”叶千秋又笑了笑,不同的是,这次她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脸上也有了笑纹。
这并不是她去讨好别人的微笑,而是一种颇为傻气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叶千秋心里却是知道,她有了一个不用去刻意讨好,也会喜欢她的人了,即便这个人和她迥然不同,即便他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