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意》顶天立地霸王花

2、大水缸

　　如意此时还是一尊水缸。

　　是的，水缸。

　　这尊王家磨墨取水用的水缸，于某天突然开启了一点灵识。

　　其实细数来，这自然中生成的天地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只要年岁足够，又潜心修炼，若再有些机缘，便能修出灵识，有的幸运儿还能修出人形，极少数还能历劫飞升，位列仙班。

　　仙界里，从凡间飞升上来的神仙可不在少数。就连那坐在最高位的玉帝，也不是什么真龙天子，一开始也只是个凡人罢了。这些年因为他的有意提拔，飞升上仙界的小仙们在上界也慢慢有了地位，不再是只做些杂活，人人可欺的样子。

　　但这里说的自然万物，乃是指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等自然生成的物体，就算包括了一颗石头，一粒沙，一口清气，也绝不包括一个水缸。

　　一个水缸，一个人造出来的水缸，已经成了死物，那点天生的灵性早被磨砺成粉、烧灼成灰，消磨殆尽。像所有人造出来的东西一样，被做成别人喜欢的样子，没有自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样的东西，居然有一天，突然有了一点灵识。

　　它不能说话，不能思考，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个水缸。

　　所见仅仅是面前一张纸，一支笔，一双手，而已。

　　那双手生的可真好看。

　　常年握笔的手，修长而又有力，连笔茧都生得恰到好处，指甲泛着淡淡的粉，精致极了。

　　它最喜欢看那手握起笔在纸上写字，走笔游龙，一气呵成，那时候毛笔就像是他手中的刀剑，杀伐果决，有凌驾千军之势。

　　只是这些它都想不出来，也没法形容。

　　它只是一尊水缸，甚至看不见主人的样子。

　　那案几上也会有别的手，那握笔的手势与他一般无二。那两双手，就这么写啊写啊，写过了春夏秋冬，写过了岁岁年年。

　　一年又一年。
　　它还是个水缸。
　　洗砚池中的荷花红了又白、开了又败。
　　缸里的水热了又凉、空了又满。
　　也只是个水缸。

　　这天，王家七子王献之终于练完了第十八缸水。

　　那熟宣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肆意风流，如丹穴凰舞，若清泉龙跃，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赏识。

　　他从小习字，一手书法已是熟练之极，小时也常得父亲夸赞，但这几年，不论他怎么练习，将书稿拿给父亲看时，父亲总是摇头。

　　为了得到父亲的承认，他下定决心，苦练书法，磨墨的水都用了整整十八缸，只为了父亲的那一点头。

　　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颇有些自负，这次被父亲一夸奖，好不容易沉静下的心又忍不住得意忘形，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旁边下人正在给缸里加水，一个不慎被这小子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脚下一滑碰倒了水缸，自己也没稳住，连人带缸一并滚进了水里。

　　水缸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陷入混沌中，连那仅有的一点灵识带给她的知觉，也一并在混沌里消失了。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倒霉。

　　我们的龙太子殿下，尝试了那么多种死法都以失败告终，就在准备把自己撑死的过程中，被个水缸给压死了。

　　天知道他只是啃荷叶啃累了，游到池塘边准备休息一下，结果飞来横祸，一尊巨大的水缸凌空砸过来，正砸在他的脑门上。

　　也不知道鱼会不会脑震荡…

　　总之他就这么被砸晕了，然后跟着灌满了水的大水缸一直沉啊沉啊，沉到了池塘底，终于不堪重负，吐血而亡。

　　蟠桃宴上，众仙家目瞪口呆。

　　没料到只是跟着玉帝王母看看这龙太子的笑话，还能看出这么多跌宕起伏的剧情，见证了一条凡间的观赏鱼从发疯到死亡的全部过程。

　　龙母娘娘看到这一幕，立刻心痛地派人去将他的宝贝儿子给接回龙宫，竟是连告退都来不及，径直走了。

　　玉帝王母纵使面色不虞，顾忌着龙王，一时也没有发作。

　　司命星君见此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没他什么事了。赶忙收了往生镜，缩在角落里，生怕龙王再多看他一眼。

　　却说人间这边，掉进池塘的小厮挣扎了半天自个儿从池塘中游上了岸，那水缸太沉，一下装满了水，就那么陷进了池塘底的淤泥中，拔也拔不上来。

　　世人都赞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却没有人在乎它们水缸…根本出不了淤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母见儿子如此鲁莽，又不忍拂了他难得的高兴，出言安慰了他几句，便叫了下人来收拾残局。

　　王羲之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对着池塘里那水缸沉下去的地方深深地望了一眼。

　　虽略有停顿，终于还是没什么动作，回房去了。

　　罢了，万事万物自有其机缘，一步错了，不能再步步皆错。

　　王家后院里，马上有人来换了新的水缸，新换的大缸与原先那尊一般无二，小厮麻利地从洗砚池中汲水往缸里加满。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清冽的水波在缸底方正的“万事如意”几个大字上浮漾，字字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