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嗔》四根木头

4、第四章

　　对你的偏爱太过于明目张胆
　　在原地打转的小丑伤心不断
　　空空留遗憾
　　多难堪又为难
　　——《小半》

　　陈之杭今天回到母校一中，是受母亲杭倩之托来拜访她的老友周校长的。
　　陈之杭毕业多年，在校时也品学兼优，再加上是老友的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出了国门，又是六七年没见，乍一看当初青涩少年如今已成翩翩青年，不禁感叹唏嘘时光流逝，他拉着陈之杭坐在沙发上，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谁知两人才刚刚开了个头，副校长便满头大汗的推门而入，甚至都忘了敲门。
　　“跳...跳楼了校长！”副校长单手搭着门，还未站稳便匆匆开口道。
　　老校长和陈之杭两人腾的一下站起，校长踉跄了一下，拒绝了陈之杭的搀扶，右手指着副校长，一脸焦急严肃：“快！带我去那边！”
　　学生们全被老师强行关在教室里，拉上窗帘，一个人也不许出去围观，一个字也不允许议论。
　　校园此刻的氛围隐忍而又躁动，像是海啸山洪到来前的片刻宁静。
　　宁静的让人心慌。
　　要跳楼的女孩穿着校服，披散着头发，半坐在实验楼楼顶。
　　保安、警察、领导们拿着大喇叭，愣愣地竖着，就是不敢向她吼，生怕她吓到后一不小心失足摔下来。
　　女生的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刚工作不到半年，看到这情景，被吓得满面泪痕、六神无主，只捂着嘴一个劲儿地哭。
　　没人说开口喊话，没人上楼阻拦。
　　人心惶惶。
　　老校长又急又恼，拨开人群，直想往楼顶冲。陈之杭一把拉住老校长，“校长，我去吧。”老校长停下步子，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摆摆手，“去吧，去吧。”
　　顶楼天台的风很大，和那年的一样冰凉。
　　女孩坐在风里，神色恍惚，眼神迷离，隐约见得眼角几簇风干的泪痕。
　　“别过来也别劝我！”女孩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下蓄满了泪水，激动的嗓音暗哑。
　　“不。”陈之杭微微勾了勾唇，“我只是来给你讲个故事的。”
　　一个过去的故事。
　　女孩回过头，神情在风中有些模糊迷惘。
　　陈之杭笔挺的站在风中，一步也没有向前，如屹立着的一幅画，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腿，眉眼间透着温柔，声音低得浑厚，像是磁铁，一点点地吸引着女孩的注意。
　　这样俊朗的模样，饶是要跳楼的这个女孩也心下有些微微暗叹。
　　“有个女孩，她那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吧，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特别喜欢穿蓝色的衣服，每天把马尾束得很高，像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陈之杭顿了顿，他说：“真的，见人就笑的那种。”
　　“一笑起来露出一口齐齐的白牙，特别灿烂，谁见了都喜欢。”
　　他不觉地，眼神凝住了，嘴角的笑不自主地带了些宠溺。
　　但下一秒却突然话锋转开，“可你知道吗，有一天，她也和你一样，站上了高楼。”
　　“那天的天气可没今天好，没有阳光，是个多云的日子。她最讨厌暗暗的天了。她站在风里，冲着我笑，又冲着我哭。她说：‘真好，过了今天我就不用再面对你们了，不用再见到你了……’”
　　风扬起女孩的发丝。
　　“所以呢？”女孩问道，又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
　　“所以啊……”陈之杭看着女孩，低下头笑了笑，隐隐显出些酒窝。他说，“你下来，下来我就告诉你后来。”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先前的高冷有些破功，她索性向前一步坐下，笑道：“我又没让你接着讲故事，你还说上瘾了。”
　　真是无聊的大人。
　　算了，看他现在那副倾诉欲旺盛的样子，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吧。
　　后来，后来还能怎样？
　　李芬也站上了高楼，鸦青色的天空下，她披着头发，近乎癫狂。
　　她说：“豆未，你跳，你今天前脚下去，我保证后脚跟着你！”
　　豆未在愈来愈急的风中拼命摇头，“不……”她单薄的身影像一张惨白的纸片，在高空中摇摇欲坠，吓人，真的吓人。
　　陈之杭站在天台上，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不敢向前一步，更不敢退后半步。
　　他看着豆未痛苦的模样，一颗心仿佛被万箭穿透，连呼吸都痛不欲生。
　　“豆未！你下来！”陈之杭吼着，脖子上青筋爆起，内心颤抖。
　　豆未看着他，眼神却不聚焦，声音纤细，被风一吹就散。
　　“你们都放过我吧。”
　　“所以你们这是都要逼死我啊！”李芬嘶哑着嗓子。声音在风中像一把拉断的弦。
　　有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一滴，两滴，三滴……
　　陈之杭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想，今天要是豆未下去了，那他也下去。
　　他欠她的，他们都欠她的。
　　他狠狠心，咬着牙，准备和她一起了。
　　乌云越压越低，仿佛是眨眼间，雨卷着风，斜扫。
　　头顶的天空张牙舞爪，眼前的豆未摇摇欲坠。
　　对于那一瞬，陈之杭是没有清晰记忆的。
　　他只记得，豆未上一秒还在空中飘着，下一秒便软在了自己眼前的地面上。
　　然后是一群人一窝蜂地围过来。周校长、班主任王丽，一张又一张面孔掠过。
　　豆未咬着唇，死死地闭着眼睛。陈之杭腿一软连滚带爬地扑到她的面前，紧紧攥着豆未手腕的右手，指节发白。
　　他全身颤抖，谢天谢地，失而复得，谢天谢地。
　　李芬用力拨开拥挤的人群，一上来就狠狠地甩了陈之杭一个耳光。
　　她气得浑身发抖。汗涔涔又泪潸潸。
　　因为太用力，连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而陈之杭，从始至终，连头都不曾偏过半分。
　　在李芬那个下了狠劲的耳光后，陈之杭清楚地看见豆未睫毛的轻颤。他长舒了口气，心里是庆幸。
　　她还是担心自己啊。他想。
　　李芬那一巴掌像是打在豆未心上的。她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背叛了妈妈。
　　因为面对陈之杭，她始终做不到云淡风轻，心如止水。
　　她曾经恨杭茜轻易便抢走了自己的家庭，姿态高傲，又轻描淡写地随手戳破自己十八年来的幸福气泡。
　　李芬恨杭茜与豆之明入骨，她又何曾不是呢？
　　但对陈之杭，她不应该这样啊，他是她雨中的伞，雪天的碳，是阳光，水，和氧气。
　　是执手一生想要度过的人啊。
　　他的错，最大的错，在于选择了帮自己母亲和豆之明隐瞒。
　　他选择了隐瞒，也就是选择了抛弃她。
　　她应该恨他。
　　她必须要和妈妈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毕竟李芬只剩下她了。
　　她从陈之杭的桎梏中挣扎出来，痛苦地捂住脸。
　　可是她爱他啊。
　　从他第一次冲自己笑起，在无数个昏昏暗暗的日子里，她的记忆、她的习惯、她的笑闹、她的烦恼、她所有的岁月，全部都与他有关。
　　如果爱与恨可以彼此延伸交错，那么此刻，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很久以前就绷不住的雨倾盆而下。天台的人群早已散去。
　　舞台落幕，观众散去。
　　陈之杭抹了把脸，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那他呢？他又该怎么办？
　　他有些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否是一场梦。如果可以，他宁愿在那场梦中死去。但他抬手摸了摸红肿的左脸。雨水哗哗地下，他醒着，活着，生命却已被现实判下了死刑。
　　豆未醒来时的眼神令陈之杭感到陌生又恐慌。她对上他深黑的眼眸，神色冷漠而淡然。
　　她说：“你们离我和妈妈远点，我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