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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渊原 ...

  •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祥,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鲁迅《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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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老师,我去开门啊。”
      “蜈蚣,不会是那个什么梁空姐来找你了吧,哈哈!”
      “胥胥别动!”吴知己眉角一提,喝止了正欲起身的姜胥胥,又反手示意庞司空噤声,随即眯着眼,细细凝视着“月半艺术工作室”的大门。
      叩声再次响起,不重,却格外清晰;似僧击木鱼,空山寂响;又似夜残更漏,惊梦还休。
      吴知己眉头紧皱,心里不自禁的有点发毛,又有几分熟悉;这种感觉,如视深渊......
      吴知己喃喃自语:“当你远远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门外叩声前三后六,却似闻得吴知己的言语,乍停,忽又是一击,羯鼓春雷,惊蛰万道,旋即默然。
      “当你看到了足够多的恶,对自己内省足够时,你会看到那水面上倒影的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如同看怪兽一般地看着你。”
      幽幽的语声自门外响起,死水微澜,渗得缓,却无孔不入。
      吴、庞、姜三人寒意顿起;庞司空看了看吴知己,见他已端居而坐,早没了之前闲散东床的懒样,便也起身,拍了拍吴知己,又指了指屋内角落处掩着的某尊雕像;吴知己眼神乍明而息,缓缓摇首,示意庞司空安坐,这才朗声言道:“十叩柴扉九不开,是我等失礼了,请稍候。”
      说完,吴知己便起身趋前,始开蓬门。
      浓郁的暮光流金溢彩般随着秋暑之气倾泻而进,一时噎刺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睁不开眼;吴知己双目眯合,似见得两个身影,却冥昭瞢暗,看不分明。
      但只一秒时光,吴知己秋水开阖,已将来人省识了个大概。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人四十岁上下,戴着顶不合时宜的深灰礼帽,帽檐的垂影遮蔽了眉目额头,却掩不住鹰鼻隆耸,薄唇细横;苍白削瘦的脸不见须毛,脖颈纤长微微前屈,中等身材,似有些佝偻,却又让人有种渊渟岳峙的错觉。
      身后的女人则显得明快的多,绛红衬衫,黑色铅笔裤,尖尖的脸蛋,五官娇好,身材窈窕却不失矫健,最让吴知己在意的是此女的一对细狭招子,如寒星明灭,动若有芒。
      吴知己看着这对不速之客,略一点头,言道:“两位有何贵干?是来找庞大师捏泥人的?”
      来人鼻尖微动,轻轻嗅了嗅,笑道:“十叩柴扉九不开,终是关不住满室酒芳,故而问讯吴郎。”
      吴知己一声咳嗽:“□□未扫,杯盘已藉,怠慢之处,尚请海涵。”
      来人摇摇头,右手微微一抬帽檐:“吴博士,在下莫道。久仰令名,冒昧来访,望乞见谅。”
      言罢,又指了指身后的女子,“这是我的助手荀夜回。夜回她年轻不知深浅,之前擅蹈虎尾,对吴博士多有冒犯,故特来请罪。莫某管教不严,惭愧、惭愧。”
      吴知己咧嘴一笑:“原来我肩上是荀小姐的手笔啊?厉害、厉害!比之养叔、温侯,不遑多让了。”
      “吴博士过誉、过誉。夜回纵有飞卫、哲别之术,只要一日不达纪昌、甘蝇之境,焉能真伤得了吴博士?”莫道颇为诚恳的答道。
      “哦?莫兄觉得...不射之射便能伤得了我?”
      莫道闻言,身躯似是一震,微压帽檐,沉声道:“不敢、不敢。信取玄中趣,端的世间稀。射术终究只是手熟小技,岂能比得了吴博士至诚先知,即见如来的渊广大道。”
      “一念不生全体现,偶开天眼觑红尘。这些雕虫于六合之外的末技,不提也罢。”吴知己目中流光湛然,倏忽不定,悠然言道:“未曾想莫兄耳目堪比师旷、离娄,嘿嘿,我之前那点诡谲算盘,见笑、见笑。只是,莫兄连我这落魄边缘之人的动静虚实都窥察的一清二楚,想来...所图甚大咯?
      “嗯?”莫道轻哼一声,头脸压的更低了,“吴博士帷幄千里,算无遗策,佩服、佩服。可否容在下入门一叙?”
      “哦?你确定要进此门?还是说...”吴知己眼中掠过一丝狠色,“入了我的方寸之地,你仍有把握全身而退?嘿嘿,明说吧,我这屋里可是有些了不得的东西哦。”
      莫道手指微微颤动,身影晦明,默然良久,喟然叹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吴博士拒我门外,当真要遁入泥沼,徒污白身?”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吴知己哂笑道:“况且,阁下怎知我不能以一敌七?清夷皇路,沛塞苍冥!”
      “浮休道人虽正气浩然,终不免身死敌手;以一敌七,空成呓语。况且...”莫道似有些疲倦,左手揉了揉太阳穴,方才言道:“来之前,我已拜读完了吴博士的大作,振聋发聩,受益良多。在下虽愚鲁,却也从书中窥得吴博士报国济世之志念;故而好奇,吴博士不去继续深研阐发你治平经邦的大道,却拘泥于眼下本不相干的蝇营狗苟,未审是何主见?愚直之言,幸勿见怪。”
      吴知己闻言,脸色有些古怪,问道:“你来之前读了我的书?还读完了?有这么快?”
      “我记得吴博士书中有云:It provides an example of how the traditional struggles with the modern, how the domestic interacts with the global, how the local/regional coordinates and conflicts with the central, and how all these institutions, forces and actors interconnect and co-evolve in a dynamic, relational fashion within a specified spatiotemporal fix so as to orchestrate regional uneven development in Jiangsu province.这句印象颇深,不知有错漏否?”
      “咦?走马观碑,过目不忘?”
      “献丑、献丑。但不知吴博士对我之前的建议,意下如何?”
      “这个嘛...”吴知己打了个哈哈,笑道:“没头脑遇见不高兴,你说我意下如何呢?”
      莫道轻轻的摇了摇头:“吴博士莫非幻想着能将我绳之以法?”
      吴知己叹道:“你蜗居香江,Common Law这种东西恐怕捆不住你。”
      莫道嘴角微动:“吴博士精擅英国法,岂言Common Law无用呢?愿闻高见。”
      吴知己并未答话,只回头看了看屋内,喉了一嗓子:“胥胥,记不记得我在飞机上跟你说过,法律实践来来去去无非就两条?”
      姜胥胥的声音立刻传来:“记得啊!吴老师您当时就说了一条,另一条我一直想找机会问您的。”
      吴知己清了清嗓子,嚷道:“那你听好咯,这另一条嘛,更重要一些。但凡法律,必先存在一个一般性的泛用规则,适用于某类问题所涉的所有情况,比如,只要打人,就是犯法。那么,一个律师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一般性规则之中,必然存在的特例次级规则,这种次级规则可以用来减轻或免除触犯一般性规则的法律责任。然后呢,更厉害的律师,就是要找到这种次级规则之下的次次级规则,用来repudiate,嗯...就是否定次级规则的免责效应;再厉害点的律师,那就该寻到足以破除次次级规则的次次次级例外规则...总之,逐层递进,枝末相连,无有尽也。Common Law、也就是普通法实践里的逻辑分析和资料积累的具体应用都是围绕着这个定律或目的展开的。”吴知己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瓶普利茅斯金酒,灌了口方言道:“说得我嗓子冒烟了,胥胥你听懂了没?”
      姜胥胥尚未回答,面前的莫道却已肃然垂首:“吴博士微言大义,鞭辟入里,确乎国士无双。可惜、可惜。”
      吴知己闻言,剑眉一耸,目绽锋芒,死死盯着面目半掩的莫道,静候下文。
      “吴博士。”莫道的声线忽变得沉渺幽旷,竟不似自唇齿间吞吐而出,倒像是从黄泉碧落遥递而来的回响。
      “纵然你学贯古今,识穷天下,终究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布衣书生,你未经世事,未品炎凉。吴博士!”莫道的声音如泣如诉,弥笼四方。
      “你可曾见过死地上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迟钝的根芽...你只知一堆破碎的形象,为日曝晒,死树不荫,促织不吟,枯石不泽...卑贱的人,无所期望。”
      吴知己阖目而闻,只觉冥冥间血肉泛衍,焦油流汗,白塔危坠,丧钟残桓;吴知己如行于焚城,踏足炼狱,有人脸蝙蝠缭掠,有枯骨巫祝弹唱,泰晤士河依旧流淌,莱芒湖畔暮色苍苍。
      或是良久,或只是弹指韶光,吴知己凤瞳方开,如梦初醒,喃喃道:“T·S·艾略特,《荒原》...”
      莫道深深吐纳,呼气如风,如蛟在潭,积水成渊:“吴博士,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将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泥足深陷之时,你当真确信自己依旧能徘徊善恶,明辨黑白吗?”
      渊声入耳,吴知己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反复数次,如陨如坠,似痴似癫...
      正当莫道的嘴角隐隐微翘时,吴知己清澈的叹息忽得响起:“F·W·尼采,《善恶的彼岸》...
      莫道若隐若现的目光静静的审视着面前的吴知己,不复言语。
      吴知己此刻却似奇花初胎,一扫阴霾,侃侃言道:“莫兄啊莫兄,你说,我们会不会如迅哥儿所言‘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不拥抱,也不杀戮...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呢?”
      说着说着,吴知己竟噗嗤一笑:“迅哥儿还说过,‘地火...熔岩...将烧尽一切野草...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毕竟,‘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吴知己顿了顿,声音愈发明澈,如丝如纶,似言出,即法随:“莫兄,纵然你心如深渊,身似荒原。那又如何?汝之深渊,我以‘呐喊’而破之!汝之荒原,我焚‘野草’而毁之!莫兄啊莫兄,星火虽微,足可燎原!”
      莫道听着,微微佝偻的身躯竟似有些发抖,再启口时,声音已不复幽渺:“吴博士,纵是释迦如来,终有双林入灭的一天。你怎知,我就不能为你栽下四方沙罗双树,恭迎你的涅槃呢?”
      吴知己眨了眨眼,咧嘴做了个极夸张的表情,轻蔑道:“沙罗双树?那是啥?我只看到,‘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渊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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