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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回 ...

  •   自嬴政离世,扶苏自刎,碧苔中箭殒命,这一系列打击,已然让芈璇心力交瘁,疯癫正常,自己已着实分不清楚。但所幸的是,赵高虽然囚禁了她,但因了往日的情分,并未虐待折磨她,还让青芷侍候在侧,吃穿用度也不苛刻。进得庭院,只见芈璇坐在案边,一面执觞灌酒,一面唱和着《蒹葭》。任嚣伸手,随身侍从便递上来一个金黄棠棣花环。任嚣手执花环,俯身跪在芈璇身边,将花环抵到她面前。
      “棠棣花开,试问伊人,可缓缓归否?”
      芈璇停了酒觞,望着任嚣那熟悉而温柔的面容,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春上枝头矣,云胡不归?”芈璇缓缓相答。
      任嚣欲抬手拭去芈璇泪水,芈璇却直接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哥来接你回家了。”任嚣抚着芈璇的头,轻声低吟。

      任嚣接了芈璇,正欲出门离去,只见宫内一辆安车驶来。李斯见此,以为是胡亥,赵高知晓,心下有些惊怕。但又见只有一辆安车,心下也犹疑。待马车行至门口,只见栎阳和服夷从车上跳了下来,任嚣,芈璇喜难自禁。又见夏玉房从车上下来,李斯赶忙行礼。夏玉房示意他起身,自己行到芈璇和任嚣身边。

      “保下他二人,也算是我对始皇的一份报答。”玉房浅浅笑道。
      听得此语,芈璇,任嚣有些愣怔。任嚣本来谋划,接了芈璇就能心无所系,再去救栎阳和服夷。没成想,夏玉房竟然将他们送了出来。任嚣正欲致谢,玉房先开口了。
      “任嚣将军,孤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任嚣点头应允,随着夏玉房转到屋内廊檐。
      “将军可知,孤这一生最羡慕的人是谁?”
      “不知。”玉房随口而问,任嚣信口而答。
      “芈璇。”玉房盯着任嚣,仍复浅笑。
      “阿璇一生坎坷,太后已至万人之上,不当羡慕阿璇。”
      “是嘛?万人之上,便也是孤身一人。”玉房温柔的眸子盯着任嚣越发地紧。任嚣撇下目光,不再言语。两人仍往前走。
      “常言,色衰而爱弛,又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即便阿璇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又是生在芈氏之家,却得始皇念之,蒙恬爱之,又得将军护之。孤常想,她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痴心相付。孤愚钝,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将军解惑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这个字如何说得清楚。但任嚣想,所谓情深义重者,大抵少不得一个真字。越是身在高位,真心真性也就越发可贵了。”
      “真吗?”玉房冷笑一声:“在孤看来,始皇对孤并非没有真情,然求而得之,也便情深转淡了。又身处皇权纠结厉害之中,更要防着守着。但阿璇不同,她于始皇是求而不得,于蒙恬是得而复失,于将军,更是可望而不可及。愈是得不到,便愈发要想着,念着了。”
      “太后此说也是一解。”任嚣笑言。
      “一生周旋在大秦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之间,这世间除了芈璇,怕是没有人有这样的慧心了。”
      “阿璇对始皇,敬多于爱,对任嚣,亲甚于情,而只有对蒙恬,她是一心一意在爱着。内里每个人的分寸,她时刻拿捏在心头,何来周旋一说?正因为按本心本份行事,她才被念着。并非全为男女情爱,不过一份懂得。”
      “懂得?是了,人世最难便是懂得二字。说来轻巧,只是做来,太难。”玉房轻声一叹,抬目注视着任嚣:“罢了,不说这个了。将军,阿房还想问一问,倘若当年阿房没有进宫,将军会否像今天对待阿璇这般,对待阿房??”
      望着夏玉房那充满期待的双眸,任嚣心下思绪翻涌。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
      “会的。”简单的两字,任嚣说的语轻,夏玉房听着,脸上也散开了笑意。
      “将军这话不真呐,可玉房仍感欣慰。”玉房止了脚步,转身对着任嚣:“此去南越,怕是永别了,望将军一路保重。”
      玉房说完,便欲跨门离去,任嚣心下却有几分担忧,仍拱手问道:“太后私放栎阳和服夷,皇帝怕会怪罪。”
      “他怪罪个甚,我是他亲娘,他不敢,将军放心吧。”
      “赵高怕会不甘。”
      “昔日,我与阿璇救得他一命,他还念着,对我也算恭敬,想来不会对我如何。即便他知晓,怂恿胡亥处置我,到底不过囚禁罢了。入了这秦王宫,便是入了囚牢,囚与不囚,禁与不禁,有何差别。将军无需为我忧心,快些动身吧。”

      送走夏玉房,任嚣在咸阳也不敢耽搁,稍作休整,便带着芈璇一行出函谷。出关不久,便见李香莲策马奔来。原来,自扶苏自杀,蒙恬被囚阳周。蒙毅已然觉察到事有怪异,便暗中和香霭谋划了蒙氏族人的出逃策略。自蒙毅被冤杀,香霭已然带着两个儿子并大部分族人往南奔逃。但香莲见蒙恬被囚,心下实在不忍自己逃走,遂将蒙安托付给香霭,自己偷偷潜入阳周,想劝蒙恬逃亡。哪知蒙恬心灰意冷,香莲之哭诉劝解根本进不去他的心。香莲没有法子,便想到了芈璇,想让她去劝说蒙恬。

      见了芈璇,香莲飞奔下马,一把跪在了芈璇跟前。
      “姐姐,之前所有一切,都是香莲的错。香莲在这里给你陪不是。姐姐若还因为蒙念之死记恨着香莲,香莲愿意以命偿命。我只求姐姐看在与夫君十数年夫妻的情分上,去劝劝他,让他放开死念。蒙毅已经去了,蒙家不能再失去他了。香莲劝不动他,但是姐姐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香莲俯首磕头,言辞说得真情恳切。虽然对蒙念之死,芈璇心下对她还有记恨,但想到她这一生对蒙恬真心真意,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痴情可怜的女子,如今又这般憔悴心伤,为蒙恬四处奔走,芈璇心下对她也不禁生出几分慨叹。
      “我这也是要赶往阳周的。”芈璇下马,牵起香莲,“只是,夫君既然心意已决,旁人怕是动摇不得。死生之择,凭己心智。死未必不如生。他若一心所往,你又何苦执着。”
      “不,不是这样的,姐姐一定劝得动他。蒙安才十岁,他不能没有父亲啊。”
      芈璇劝慰之语,或许正是蒙恬心意,但也显得无情。香莲连连摇头否认,仍旧苦苦哀求。芈璇心下不忍,只得拿话宽慰她。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劝他的。”
      听得芈璇承诺,香莲稍微放心一些。

      芈璇快马奔来阳周之时,监狱门口已经停着王宫车架了。想来赵高已经派人来逼迫蒙恬了。芈璇心下有些慌了,拔腿便往里牢奔去。一进监狱,便见赵高的女婿阎乐并几个侍从,拿着酒,就要开蒙恬的牢门,蒙恬散着花白的头发,虽是一脸憔悴悲伤之容,但闭目盘坐草席之上,仍是威严不可犯。见蒙恬仍平安,芈璇放了心。阎乐一抬眼,见芈璇冲了进来,吓得哆嗦。赶忙喝令狱卒不许开门。想着自己人多,遂壮着胆子,冲芈璇叫喊。
      “大胆芈璇,你居然敢私自逃离咸阳。来人,把她给我抓了。”
      蒙恬听得阎乐喊芈璇名字,一个箭步从地上奔到了牢门口,扒着木桩,怒声呵斥阎乐。
      “阎乐,你胆敢动我夫人试试。这是在阳周,我蒙恬想出这牢狱,易如反掌。”
      阎乐听此,又见狱官们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也不敢逞强。命狱官开了牢门,小心将毒酒放在地上,临出门还不忘强装作势。
      “蒙恬,你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今二世皇帝赐毒酒,命你自尽,你好自为之。”勉强把这些话说完,阎乐赶紧带着侍从从里面奔了出来。

      蒙恬隔着牢桩,痴痴地盯着芈璇,也不知道走出来,傻傻发问。
      “你怎么来了?”
      芈璇进去牢门,牵着蒙恬在席上坐下。
      “蒙郎在这里,阿璇自然要来这里寻你。”
      听着芈璇这句话,蒙恬早已泪眼阑珊。芈璇抬手拭去蒙恬泪水。
      “自小看着你,便是谦谦君子,如今再见,蒙郎鬓也白了,眉也锁着,苦了夫君了。”
      “不苦。”蒙恬摆了摆头,“疆场杀伐,虽体力耗殆,然不觉得苦心。心下唯一觉得熬煎的,便是对你思而难见。如今就这个,老天也遂了蒙恬心意,我便再不觉得苦了。”
      “我早就该来见你,奈何拖到现在,蒙郎怪我吗?”
      “与你相处,生生世世都不够,多这几年,少这几年,反倒不在意了。”蒙恬看着芈璇发髻上的桃花簪,有些出神,抬手拿下发簪,温柔双眸痴看着芈璇:“阿璇,可知我与你初见在何时?”
      “十一岁那年,你与政哥哥在骊山别苑习武切磋,我以为你是刺客,出手伤了你那次。”
      “非也,在那之前。还记得《蒹葭曲》的谱子怎么来的吗?”
      “嗯。我陪着姐姐去筝苑挑选秦筝,因见院内桃花开得繁盛,自己便在那里闲荡起来。在一花下筝案之上,我见了一架极别致的筝器,还有未完成的蒹葭曲谱。我跟着调子哼唱,觉着极好听,但也不甚和谐,就自己改了一些宫商语调,接着也把后面未完的曲子谱了出来。”
      “那是我的筝,未完的曲子也是我谱的。只因觉着曲子不甚和谐,心下烦乱,所以就先抛在那里了。待我再回之时,便见你于桃花树下,拨筝填曲,漫天粉英,飞了一身。你指尖拨出的幽幽曲调,每一个音节都刻进我心,你那稚丽身影更是印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此后再见便是骊山别苑那次了。我心下欣喜若狂。然彼时你还年幼,秦王对你亦有真情。我不能也不敢于你表露任何心思。以为此生与你无缘,我便只寄情于这桃花,哪成想后来北地再与你重逢,又能于往后岁月与你结发为夫妻,我只觉上天对我蒙恬太过眷顾。”
      蒙恬淡淡回顾着往年旧事,芈璇心下思绪翻涌。
      “原来,我与蒙郎尽有如此多的错过。昔日渔父劝屈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往后余生,我便与蒙郎泛舟这浊湖之上,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学一回西子和范蠡,也让阿璇把这些错过的日子补给你,好吗?”
      “我心下从不慕西子范蠡,你我情深并非不如。只是渔父终究也劝不得屈子。”蒙恬拉过芈璇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屈子所不能者是以清就浊。蒙恬所不能者,是背信弃义。此生得始皇眷顾器重,蒙恬一生愿以忠信相报,焉能为一己之生死而有所背离。倘或今日,蒙恬偷生,背离秦室,挥师关中,一则,北境门户大开,匈奴必定乘势反扑,九原百姓必遭荼毒。二则天下人见我蒙氏背离,倒真真做实了始皇昏君,暴君之名。倘或不挥师关中,弃军而走,隐居世外,他日见赢秦覆灭,蒙恬便是生不如死。”
      “自古君臣一梦,然始皇志高义重,蒙郎以死相报,阿璇无话可说。只夫君此去,便留阿璇孤苦一人,蒙郎何狠心至此。”芈璇从蒙恬怀内起开,剖心劝说。
      “你还有任嚣,还有蒙氏和赢氏子孙,他们都会陪着你,他们也都需要阿璇。”
      “可我也想你陪在身边啊。”
      “阿璇……”听着芈璇深情心语,蒙恬已然不知如何作答,默然垂下了双目。
      见着蒙恬为难,芈璇心下更难过。她深知蒙恬脾性,一生践行儒家君子之风,只可杀身成仁,怎可背弃自身之理想信念,蒙恬此刻之抉择,不过向死而生。芈璇本也无意强求他,可当真见了,便也就奢望能与他偕老白头了。芈璇稳了稳心神,仍旧抚上蒙恬面颊。
      “孔子说过‘君子死,而冠不免。’我替你束发加冠,蒙郎要堂堂正正地去见皇帝陛下。”
      蒙恬听此,含泪默然。芈璇行至蒙恬身后,替他梳发,又剪下自己一缕发丝。
      “昔日与你结发为夫妻,今日我将这一缕丝发再编入你发中,与你同棺而葬。”
      听得芈璇深情诀别之语言,蒙恬泪眼难干,夫妻二人紧紧相拥。

      因见芈璇奔进了阳周监狱,香莲便想着,自己不要进去,便和任嚣等在门口。可等了又等,也不见芈璇和蒙恬出来。香莲心下有些按耐不住了,跑了进去,任嚣随后也跟了进去。进来一看,眼前一幕却惊得香莲几乎要昏死。只见蒙恬安详躺在芈璇怀中,口角渗出一丝鲜血。芈璇呆呆环着蒙恬,眼里无泪,却也无神。香莲奔到蒙恬身边,手足无措,忽然瞥见身旁的酒壶,旋即便将毒酒灌入口中,任嚣想要夺却来不及。
      “你这又是何苦?”芈璇转眼盯着香莲,苦声问道。
      香莲移了移身子,俯在蒙恬身上
      “夫君就是香莲的归宿。此生不得他所爱,黄泉路上,也想陪他走一遭。”

      仁嚣扶着芈璇出了阳周监狱。料理了蒙恬丧事,得芈璇同意,将香莲葬在蒙恬身旁。自此,芈璇便随着仁嚣策马奔向了南国越地。

      倏忽三载,转眼即逝。又到了枇杷成熟的季节了。青芷陪着芈璇,在树下看着服夷并一众孩子,或上树摘枇杷,或撑杆打枇杷,高兴得不得了。稍远处,仁嚣卧在榻上,栎阳,赵佗陪侍在侧。仁嚣自南越回来,身上的旧伤便时有发作,即至此刻,已在弥留之际了。
      “赵佗,我仍有一语要嘱托你。”仁嚣咳嗽撕裂,仍旧强撑。赵佗急忙俯耳倾听,只听仁嚣道:“大秦倾覆,华夏又将入乱世。然中原可乱,南国不可乱。中原一统,南越不可不统。他日华夏共主,你切莫要贪恋这一隅的皇权富贵,南越仍复要回归中原正统。”
      听得仁嚣如此正义凛然之言语,赵佗心下感佩,连连点头答应。
      任嚣略微侧目,盯着芈璇身影,留恋难舍,仍复转头,望着栎阳。
      “你姨母一生凄苦,我走后,她孑然一人,更显孤单。她一生不得子嗣,对你和扶苏视如己出,日后我不在了,你要带着小辈儿孙多去看望她,切莫让她一人觉着孤单。”仁嚣句句话语,剖心解肺,栎阳听此,泣难成声。
      因见都叮嘱妥当,仁嚣仍旧侧目,紧紧盯着芈璇身影,嘴里喃喃低语:“此生唯一所恨,便是走在你前头了,终护不得你一世周全。”
      任嚣痴痴地看着,直至那身影一点一点消逝,变成一个白点,变成一片漆黑。

      公元前二零六年,任嚣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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