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山河无恙,故人常在 ...

  •   (一)

      我出生的那年,时逢乱世动荡,这内里头争得头破血流,从南方争至北方,所到处可是满目苍痍。而外头又有大把野心勃勃的老鹰黑熊在惦记这这块肥肉,就等着时机,一举入腹。

      母亲说过,祖父曾在北京城当过官,只是后头犯了事贬了官,还差点丢了命。索性辞官回了这江南城,竟开始做起了生意,倚仗着往日的人脉和威望,倒渐有起色。

      我那时候还小得很,对母亲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压根就不起劲儿。偏生母亲每每都爱将我搂在怀里头,身旁的丫鬟看着我被抱在怀里头,挣脱不得的样子,也都偷偷的掩唇偷笑着。

      明秀这没羞没躁的姑娘,忒过分了些!倘再笑,我定揭穿她那些偷摸的事儿!

      “你祖父啊,就是趁着这世道,方才发了一笔。可是靠着这些发的大财,终究的是要还回去的。”

      母亲又是老生常谈,纤长的手指捏了一块荷花酥,一只手托在我的下巴处,另只手捏着那点心,放在了我的嘴边,轻声哄着我吃点。

      我眼睛向来都很尖,果不其然的就看到了明秀那丫头惊慌得变了脸色,颇有些手足无措,大抵是想阻了母亲的话,偏这身份低微了些,没这个道理,怕被责骂。

      “囡囡快些吃,每次都要摆在你的嘴边才高兴吃。”我吃了口荷花酥,母亲念叨几句,又说回了事儿:“到了这子孙辈里头,稳持这家业总归是不行了。”

      “老夫人可别再这么说了!”明秀终是耐不住,着急得连连挥了帕子:“要是这话再传到老爷那儿,明秀我可真就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明秀说起话来,一向没大没小。我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祖母才一直没给她好脸色,这不又白了她一眼,继续道:“侬这没大没小的丫头,晓以为能攀到我的头上来……”

      母亲厉声责骂她,大抵是真的气急了。连着身上每个力道都重了几分,我被她搂在怀里,现在压根就是被她的两只手臂紧箍着,肚子那儿疼得不行。

      我哭出了声,连连喊人:“二哥,二哥……”

      说起二哥,那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儿。我们周家这一辈中,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除却二哥与我乃是正房所生外,其余乃是姨娘们的孩子,与我倒也合得来,却不甚与我二哥投机。

      我却最爱二哥,这天底下最好的二哥。

      母亲最是多愁善感,听了二哥的名,又是连连的叹气:“我们周家的孩子,都是成器的人。偏这暮程聪明睿智,可惜走了这死命的路。”

      “母亲母亲。”我最不喜欢别人说二哥的不是,二哥做事向来有他的选择,从不会错。于是乎,我扯了母亲的袖子,和她顶了嘴:“二哥也是成器的人,外头人都夸着咱二哥呢。”

      母亲连连叹气:“侬还小,人家是夸还是讽,侬哪里听得懂。”

      说这话时,我才十一岁,已经不算小了。只是家中排名最小,我便到何时,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可对于二哥的事儿,我从来不让她们有得逞的机会,定要狠狠的反驳了去。

      “二哥就是本事儿,做了大哥不敢做的,二哥被骂那都是不懂事儿的人!”

      母亲长叹短叹,又说我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弄不灵清。

      她不再说二哥,我便也任由她去。

      (二)
      二哥在外头也是做生意的人,只是他和大哥不一样,大哥只和政府的人做生意,有时候是个上海那边的大老板们谈生意。而二哥,他和谁都做生意,甚至是洋人。

      这些年,我依旧是久居在周宅子里头,祖父原想让我去了私塾念书,只是祖母溺爱过了头,左右担心我,最后只请了三个先生,日日来书房教书。

      天井里那棵腊梅树已经开了花,浓烈的红色配衬着江南不常见的大白雪,那可是真真的好看。我折了枝头的梅花,花骨朵上还沾着素白的雪,小跑着就要将它放屋里头。

      这些年,二哥去了上海做生意,除了逢年过节的会回来这老宅子,往日素少回来。

      我未见过上海如何光景,却相信定然没有那么好看的梅花,二哥最喜欢梅花,我定要留着给他看。

      等到了晚上年夜饭,父亲母亲先行入了座,然后就是按着辈分一一入了座,一大家子也就这时能一同聚在一起。大哥和三叔谈起了生意场上的事情,母亲笑而不语,静静听着,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女人家都不懂,只笑着呵是。

      我没吃饭的心思,也不想听他们讲生意上的破事,只想着我的二哥怎的还不来,莫不是出了事儿,呸呸呸,我这嘴巴,真的管不住,二哥福大,许是生意多了,不能离身罢。

      正想着,管家进了大厅,站在旁边道:“老爷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语罢,我就见得那灰暗的外堂两旁点着大红灯笼,随着风儿打着转儿,红红的灯光打在那人的身上。那人风尘仆仆而来,夹着外头的寒意,边走进边将半挽在手臂上的衣服递给仆人,侧头吩咐着事儿。

      我觉得激动让我一下子清醒,甚至都想直直奔向二哥那处,却也顾忌这大家闺秀的架子,怕做了逾越之举,被父亲责骂。只挺直了腰板,看着我那二哥缓步走来,微点头先向父亲母亲问了安,紧接着就是其他的人。

      父亲并不买账,重重哼了一声,侧头不去看他,颇有望子不成器的无奈与愤懑。母亲极会察言观色,也极会把握事态,用了胳膊肘顶了下父亲,轻声道:“今天大年夜,暮程好生不容易回来,就别摆脸子了。”

      母亲这话说得极轻,幸好因我年幼,又受众人宠爱,离得主位坐的极近,方能听清。

      父亲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想着二哥终归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态度还是缓了点。

      母亲眼神示意了丫鬟,安排了二哥入座。我欣喜得很,想父亲不会因二哥晚来,而要责罚,心里松了些许。

      却不想有人偏要横生枝节,大哥凉凉道:“我听说,二弟这几天刚和东野的船舶买卖谈好。不愧是多年和洋人打交道,二弟可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呢。”

      “大哥谬赞,论及生意场上的事,还需多多向你学习。”二哥笑得云淡风轻,似是未听懂大哥话中有话。自顾自的倒了上好的女儿红,喝了口,眉眼微扬,透着几分算计。

      大哥愣了愣,不愧都是商场上久了的人,很快就意会到二哥的话意。他怒的睁大了眼,语气压抑着:“说起学习,作为大哥的,可真不想二弟在纸醉金迷的上海,学了不好的东西。生意固然是要做,但说起女人,有些女人注定上不得台面,碰不得。”

      母亲急言打断了大哥的话,大抵是不想好生生一个欢喜热闹的大年夜,硬生生成了兄弟明争暗斗的唱歌,更是不想当家的处罚了他们,便急言打断,欲意就此而过。

      我听大哥这么说着,感觉一颗心高高的悬在喉咙口,紧闷得慌。偏二叔那人极不懂看人眼色,趁着微醉,迷迷糊糊道:“听这话,莫不是暮程在外头养了女人?”

      我目光微颤,转眼去看二哥是何反应。他依旧微敛眉目,顶头是几盏灯,屋内四角点了红灯,灯光微颤,火光跳动。晦暗将二哥眼底浮动的情绪,或多或少地隐去,除却紧抿的唇习惯性地扬起外,再不能看到太多。

      “哼!”父亲终究还是动怒了,重重地把酒盅砸到了桌上,怒骂道:“你这个孽子,在外头和洋人做生意,不伦不类的,竟然还敢在外头养女人!家门不幸,竟生了你这样的孽子!”

      “老爷息怒啊。”

      “大哥不要动气!”

      “父亲息怒,父亲莫生气。”

      母亲,我和阿姊们,连同一众亲戚们急忙劝阻。可是父亲这怒气忍了大半年,刚又有大哥那番话的刺激,怒气冲头,一时也消不下去。

      我急得去看二哥,担心他会被责罚。往日父亲因我们做错事而动怒,总少不了家法伺候。

      “父亲,这大过年的,就不能大家伙儿好好过年夜。二哥好不容易才从上海赶回来,莫要再生二哥的气了。”我急得哭出了声,母亲取了手帕替我抹了眼泪,我却感觉心里头难受得紧,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父亲怒气未消:“你这丫头莫要护着你的二哥!这个孽子,你知不知道外头怎么说我们周家的,说咱们是忘了祖宗的东西。我周家清白的名声,就是被你这孽子给坏了!你倒还真是出息了,竟还养了不伦不类的女人!”

      父亲已经气得拍桌而起,转头让管家去取藤鞭。

      满堂的人皆是惊住,我打了冷颤,明白父亲这是要责罚二哥。而二哥性子向来傲得很,从不愿低头,仍旧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听着父亲难堪的怒话。

      父亲不听,母亲和几个叔叔也上前劝他,几个阿姊在劝二哥服软。偏这父子俩都倔得很,互不退让。

      藤鞭很快就到了父亲的手上,我急得要死,嗓子被紧紧扼制住一般。眼见着那粗长的藤鞭不一会儿,就要打向二哥身上,眼泪更是停不下来。

      后来直接扑向了二哥身上,紧紧的抱着二哥,侧头对父亲道:“父亲,那是我二哥,也是您的儿子,您怎么忍心打的下去!父亲,父亲,二哥没有做错,二哥不会做错的!”

      我说这话,没大没小的,更是惹怒了父亲。众人拦不住,也不敢拦住父亲,那藤鞭便要打向我和二哥那处。

      我怕的都闭上了眼,却发现藤鞭半空被二哥一手接住,紧紧的握在手里头。我整个人都扑进了二哥的怀里,他的怀里带着淡淡的男人味和幽幽的檀香,竟让我莫名安心了几分。

      二哥冷着眼看了父亲,随即放下藤鞭,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腿,另只手搁在我的身下,将我如同孩子般的抱在怀里。他慢慢站起身,说道:“父亲,阿隐还小,禁不起这场面。儿子惹您生气了,理应该罚。待儿子将阿隐送回房休息,儿子定会去祠堂受罚。”

      语罢,尚不等众人做何反应,也不等父亲是否发话。二哥就已抱着我,离了这大堂,穿过曲折的长廊和门户,方到我的闺房内,将我安妥地放在了床上。

      二哥说的不错,我自出生就如同珠宝般被他们护在掌心里头,万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自是吓得慌了神,这眼泪到现在都来没有收回来。

      二哥坐在我的床边,淡淡的笑着,叫我眼泪横流,抬手去了帕子,为我抹去了眼泪。还不忘调侃我:“阿隐都十五岁了,怎么还是个爱哭鬼。”

      我嗔怒道:“二哥过分,是二哥惹得阿隐生气,阿隐日后再也不和二哥玩儿了。”

      二哥安慰我:“好好好,是二哥做错了,阿隐今天很勇敢,但是日后莫不可再这般做法,姑娘家倘若受了伤,终归不好。”

      他低声的在抚慰着我,而我听得他这话,想起的竟是在桌前,大哥二叔的话。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就像最喜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难受酸苦,可又觉得比那感觉还要再重上十倍百倍才是。

      “二哥,你莫不是真在外头养了女人?”我紧盯着他:“二哥,不要像大哥那样,有了嫂嫂还去和别的女人鬼混,还把明秀娶进了屋,做了小的,日日和嫂子争吵,寻不痛快。二哥,阿隐不要这样的女人做二嫂嫂,阿隐不要二哥被别的女人抢走!”

      二哥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发:“阿隐总归是要长大嫁夫的。”

      “不,我只要二哥,不要其他人。”我急急唤出口。

      “阿隐,莫胡闹。”二哥声音严肃了几分:“二哥终是要离开的,日后所有人都是要离开阿隐的。”

      我又哭出了声。

      二哥微点头,轻声叹气,大抵是觉得适才说的太过于严肃现实,尚还不适合我。忽而转了语气,淡笑道:“阿隐想不想见见二嫂嫂?”

      哼,和我抢二哥的女人,我才不要见!

      我扭了头,毫不犹豫:“不要!”

      二哥不怒也不无奈,继续道:“阿隐的二嫂嫂啊,长的很好看,肤若凝脂,眉眼如画。”

      我起了半分的兴致:“有母亲那般的好看吗?”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那是江南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何止是皮相极美,一颦一笑中都是极致的韵味。

      “不差分毫。”

      我又道:“二哥就是看上了那女人的样貌,算不得喜欢。”

      二哥道:“她长的极美,可吸引人的是她的骨气。她做着很多人都不敢做的事,也做了很多女人不会做的事。”

      我对二嫂嫂起了很浓烈的兴趣,对她的厌弃少了些许。想着二哥何等眼光,又怎么会选错了女人。

      等到后头,二哥哄我入了睡,便去了祠堂。我不知道二哥受了什么家法,只从仆人嘴里头知道,二哥很有骨气,家法中并无一声喊痛服软,硬生生全部承下。

      我翌日醒来,起得很早,原想与二哥一同去庙里拜佛祈福,不想二哥半夜就已坐车启程,回了上海。

      我不知,又会是何月何日再见二哥。

      心里头空空荡荡,连吃最爱的甜点,都如嚼味蜡。

      而那束红梅,终究还是未送到二哥手中。

      (三)
      再见二哥,是在第二年的秋天。

      刚入秋时节,父亲的身体愈发的不行,到了最后卧病在床,只爱糊涂地说着胡话。母亲担心得也急出了病,到了最后在卧床休息。大哥的生意越来越有起色,我从旁人中听得,他这段时间是在和日本人在做见不得光的买卖,明面上却说是在做普通买卖。

      大哥总是不回府,回了府也不去父亲母亲房中看望。大嫂最爱与军阀姨太打吊牌,总是晚上才回府。我的三个阿姊都出嫁了,因离得远便很少回府。于是家中事物,一时全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需操持家中预算等事,更需照顾好父亲母亲,虽有仆人在旁帮忙,却也不及自己亲力亲为安心。时间一长,我愈发力不从心,终于犹豫着写了信,寄给了远在上海的二哥。

      半月前我寄过一封信,却迟迟未有答复。我知二哥不是性情凉薄之人,那便定是时局动荡,书信总归来的慢些。

      我寄出第二封信后的第三天,二哥坐了车匆匆赶回来。一进府中,就先后去了父亲母亲的屋内,更是请来了上海最好的西医,替二老看看。

      我被这场景触了心头,眼睛酸涩得只流出眼泪。

      父亲啊,你往日常说二哥是孽子,不忠不孝。可是你看看,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往日各个赞扬的好儿子好女儿,到如今,皆不知去向。

      唯这个日日被你责骂的二哥,方是为你着想。

      可惜这些事儿,父亲再也不会知道,也再也看不到。

      我仍记得,那天早上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房内父亲静躺在床上,瘦骨嶙峋。伴随着窗外雷声雨声的,还有父亲的起痰声。

      老一辈皆说,起了痰,大抵是不中用了。于是府中开始着手丧服等事宜,周家一辈人跪在床前,低头不语。

      老一辈说的不错,待阵雨停歇,雷声消去时,父亲没了声响,也没了呼吸。

      大哥大嫂还有刚回来的三个阿姊,扑在父亲身前,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偏生二哥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声不响,双手放在两侧,却已经紧握得如同拳头一般,毫不知痛。

      而我跪在离他不远处,隔着众多声嘶力竭的人,我仍是能切身感觉到二哥的悲伤痛苦。

      母亲是在父亲入土后的第七天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我想母亲大抵很高兴,终是能去黄泉路上寻父亲去了。

      周家一月之间,二老双双病故。往日光景,子孙绕膝的光景终是不见了,待得丧事过去,又是各奔东西。而我,这个没有去处的人,随着二哥,去了上海。

      上海啊上海,那曾是我在深宅大院时,最想去的地方。不是因为别人口中,它的纸醉金迷,它的繁华糜烂,它的十里洋场,而是因为在那上海,有着我最爱的二哥。

      我住在二哥的公馆里头,那儿的摆饰与江南城周府的摆饰,很不希望。哪儿都是金碧辉煌,哪儿都是粉雕玉砌,我后来才知,其实二哥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他最爱的地方还是那安静朴素的书房。

      二哥总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有时候好几天都不会回公馆。而我待在公馆里头,只待在二哥的书房内,两排高大的书架摆放了很多的书,可容我看上许久。

      日子平静,二哥好不容易能回得早些,便会陪我一起共进晚餐。倘若晚些,便会同我聊聊天,他知我内心深处不喜欢这上海,他知道的。

      (四)
      偶然一天,一个女人来了周公馆。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却知她定与我二哥认识,否则公馆的人不会放她进来。

      那女人当真是漂亮好看,精致的五官贴衬这白皙如凝脂的肌肤,独然天成。一颦一笑都极具风情,抬手间仿佛带着诱惑人的香味,让我一个女人都不得不赞叹她的美。而她也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能把旗袍穿得那么贴衬完美的女人。

      大红面料的旗袍轻滑柔顺,面料上绣着典雅又不失风趣的牡丹,典型的旗袍款式,穿在她的身上,仿佛画中勾人魂魄的女子。

      我失了神,很快缓过神来,问她:“不知道小姐侬来这里,是做什么?”

      那倾城女子一笑:“暮程忘了拿文件,特地叫我来拿。”

      她刚一说出口,我便有些似懂非懂。听这女子这般亲昵的唤着我二哥的名字,又见她这般倾国倾城的模样,猜想她表示去年二哥口中的,二嫂嫂。

      我看着她,竟忘了撇开眼,等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失了分寸,连连道歉。侧身示意她去书桌上找找,文件是否在那儿。

      那女人很快就拿到了文件,颔首道谢,随后转身就要离开。

      我又唤住了她:“我失礼了,只是想知道小姐的姓氏。”

      “白苏。”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你们会从夫家的姓,我夫姓从周,周白苏。”

      她语罢,转身离开。

      半敞开的门带来外头明媚如金的光线,洒在白苏离去的身上,渐渐隐去。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恍惚失神。在上海虽只待了半月有余,算不上长的时间,可对于上海有名有脸的人物,我还是有所耳闻。

      白苏。

      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白苏,她是个美艳动人,身姿曼妙的女人,一颦一笑都透着极近媚态。

      十里洋场中流连于那些名门望族公子哥们中,只要白苏那么一笑,就能令他们一掷千金。

      我竟想不到,我的二嫂嫂竟是这般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何等的人,那些人对她的评论,毁誉参半,只能半信半疑。我却相信,二哥的眼光总不会错。

      我如此认为,这般认为。

      我来上海的那年,十七岁。倘若按旧式家族,我早已嫁了人,就如同我那三个阿姊一般。我庆幸遇到的是二哥,他从不会强求我,知我无意嫁娶,并不会为我左右搜寻郎家。

      我无意嫁娶,但上海贵公子们也有为了攀关系,想与我二哥沾个亲,竟把心思落在我的头上来,特地登门求亲。二哥常是与他们打太极,并不拒绝也不同意,只是待那些纨绔子弟离开,入房问我,是否有钟意者。

      我皆是摇头,只道:“二哥,我不想嫁人。”

      “二哥知道。”二哥最是懂我,何事都是真的为我着想:“阿隐不想嫁人,那便不嫁,二哥养你。”

      我想了想,又道:“二哥,阿隐想……”

      “想什么?”

      “阿隐想念书。”我怕二哥没懂我的意思,又仔细解释道:“阿隐想去学校念书,以前都是先生教的,算不得很多。”

      二哥似乎极看重教育,毫不犹豫地便同意了我的请求。不花一个礼拜,二哥便为我安排了学校,是在上海的圣约翰书院。

      我对老师们教授的课程很是有兴趣,渐渐的也不会只是待在二哥的书房内。我也会和同学们一同出去玩耍,但更喜欢在书院内的图书馆内。

      我曾告诉过二哥,无意嫁娶,或许是一辈子的不嫁娶。而当我遇到那人时,方才说出那话时,是多么的幼稚天真。

      孟傅轩,只是轻轻喃喃于口中,那温润如玉的感觉就在唇齿间流露。

      我从未遇见过这般清风霁月的男子,他是除却二哥外的,最让我欣赏的男子。我长长闭眼想着,孟傅轩,他的举手投足间的沉稳,还有一份气淡神闲。

      颇有些二哥的风采。

      我与孟傅轩的初识,算不得惊天动地。大抵和二哥所说过的,与白苏的相识有异曲同工的之妙。

      二哥曾说他当日与白苏初识,是在宾客云集的酒桌上,白苏那时正和一位男子谈笑风生,抬头时恰与二哥有了对视。许是那时,便有了心动。

      而我与孟傅轩的初识,是在书籍云集的书馆中,孟傅轩正在书架边找寻书籍。我应当庆幸,倘不是因为误进了这家书馆,我便与他错过,或许是错过了一辈子。

      孟傅轩是个青年知识分子,戴着眼睛穿着青色长袍,那双眼睛很清澈明亮,让我着迷。可是他真正的身份,没那么简单,却同二哥一般让我敬佩。

      彼时日本发动战争,占领了东北三省,他们不甘只停留于此,在我国国土上开阔更大的占领地。而政府腐败无能,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国土满目疮痍。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我知二哥他私下做了何事,也知孟傅轩是抗日知识分子。

      我与孟傅轩在一起时,是在五月后。我尚未告诉二哥我的事,这段日子他公事缠身,忙得昏天暗地,似乎还与白苏有了争执,此情势之下,身体心里都极不舒服。

      我的事,不过是男欢女爱的常事,在国家当头的时局中,这样的事不足为谈。所以当二哥回公馆时,我照旧会为他准备咖啡,会与二哥谈心,却只字不提孟傅轩的事情。

      我原以为,等时间长了,我与孟傅轩能确定谈婚论嫁,届时便可告诉二哥,让他不必再烦心公事时还需烦心我的事。

      可是,好多事情,它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我原以为外头动荡不安,可有二哥护着,定然不需任何担忧。

      曾如此以为。

      孟傅轩被抓进了警察局,以子虚乌有的罪名。我知道这件事时,是在学校里,从好友口中及时得知。回了公馆,我心慌意乱,苦苦等着二哥回来,偏生二哥今夜未回来,我无可奈何,只能硬生生等着,到了后头,打了电话给二哥的办公室。

      我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二哥心急,赶回了公馆。我倒在二哥的怀里,如同幼时被欺负时倒在二哥怀里一般。

      “二哥,我求求你,救救孟傅轩。”我哭着乞求他:“二哥,他是我想嫁之人,除却他,我再也找不到想嫁之人。”

      倘若那时我能看看二哥的眉眼,定能看到他眼底的青黑,神色中都透着疲倦。可却因为心疼我,紧闭了眼,如同幼时一般的,抱着我,告诉我:“二哥一定会帮你的。”

      “二哥……”

      “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二哥声音沉重嘶哑:“倘若你答应了,我明日便让这孟傅轩出现在你面前。”

      “二哥且说。”

      二哥又是摸了摸我的头发:“如今时局动荡不安,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的安危。已着手安排,送你前往美国纽约,那里的一切我都以为你准备妥当。倘若你同意了,后天你便和孟傅轩坐船一同前往。”

      我怔愣住,随即抬头问他:“那二哥呢,二嫂嫂呢?”

      “我本欲让白苏与你一同前往,只是她宁死于中国,也不愿去其他地方。”二哥说:“至于我?”

      “二哥,我听说,日军有意对上海发动进攻。”我当真是懦弱,每每都只是哭:“二哥,我不想离开你,我们一起走。”

      二哥摇头拒绝:“如今国土破烂,山河动荡,我作为男人,岂能后退。虽不能以一己之力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间,却愿意与千千万万志士,一同奋力救国,令流寇日匪永不能在我们国土之上耀武扬威,令我们中华民族终能站起来!”

      我只二哥心性骨气,已知毫无商量余地,只得点头答应。

      翌日,我见着了孟傅轩,我告诉他,我们将要去美国。可是他也同我二哥一般,也同白苏一般,宁死于中国,也不愿苟活于他国。

      而我呢,我也想同他们一般,我听闻二哥这段时间已断绝与日本人的买卖,我听说白苏曾救济父母双亡的孩童,我听得孟傅轩为了抗日救国,曾三入牢狱。

      还有如许之多的人,做过那么多的事。

      而我,却躲在二哥的羽翼之下,生处于温室,竟不知国家危难已至,不知有如此之多的爱国人士。

      我也想就在中国,那是我的根,是生我养我十几载的地方。可是我与二哥许下承诺,他保下孟傅轩,我便前往美国。

      倘若我毁了这承诺,二哥会怎么做?

      我胆子向来不错,偏这时胆怯了。我不愿让孟傅轩再承受不该承受的,百般劝说他,可是他终究还是要留在中国。

      而我,在二哥早已安排好下,独自坐船前往美国。

      (五)
      我尚还记得,登船离别时,二哥说的一句话。

      “倘无必要,愿你不必回国。待得国土无恙,我等你回来。”

      这便是我的二哥,自幼便一直护着我照顾着我的二哥。

      当船驶向远处,我站在船上,远望着二哥与白苏的身影,竟泪不能自已。

      如今离别,再见已不知何时。

      亦不知,再见之时,是否皆安然无恙。

      我初到美国纽约,听不懂他们的言语,连同那些店铺名都看不懂。幸二哥在这处有朋友,接了我回公寓,一切饮食起居都为我着手准备,而我只需在这儿念书过日子。

      祖国的事儿,我都是从报纸上知晓的。日军在南京进行大屠杀,上海也被占领,国共合作,各界商人奋力报国……

      我想着在这字句间,有着的是二哥,是白苏,是孟傅轩,是很多人的风骨。而我与他们远隔着大洋彼岸,只能生生的思念着他们。

      我每月都会寄信于二哥,信总是来得很迟,到了后头,那信终是断了。我心慌意乱,想着二哥为何不回信,倘不是出了事儿。

      不,二哥福大,定不会出事儿。

      可是终抵不过心里头的心慌意乱,求了二哥好友能否带我归国,却每次都是摇头,直道是无能为力。

      我就在这样的心惊胆战中,日日夜夜思着我的二哥,在梦中见他诸般模样,常是深夜醒来,痛哭流涕,悔痛当日为何离家国而去,离二哥而去。

      直到——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

      战争终于结束,我日思夜想着何时方能回祖国的心思,终是有了盼头。

      1946年,二哥依旧未有回信。而我与同胞坐船,自大洋彼岸的那处,经过长长的时间,再一次跨上着熟悉的土地。

      我回了周公馆,去了二哥曾工作的地方,更甚至回了江南城周宅,可是都不见二哥和二嫂的身影,也不知他们的消息。

      我听说,孟傅轩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誓死不屈。鬼子为了震慑众人,将他示众剖尸,当街曝晒。

      我听说好多人都惨死在日本鬼子的手下……

      我听说了好多关于二哥和二嫂的事儿,可是偏无人知道他们在何处。

      我想二哥呢,二嫂呢,他们究竟在哪儿呢。

      二哥,你曾说,待山河无恙,等我回来。

      而今我已回来这日思夜想的祖国。

      而你,如今身处何方?

      你曾说要与白苏嫂嫂,恩爱两不凝,白头誓不休。曾说要回了江南城做那闲山野水间的闲人,煮茶赏花,不论国事。

      可如今山河无恙,故人何在。

  •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雪覆南山》的小番外
    与正文关系不大,就当是周隐的一个梦吧。
    是以男主周暮程之妹周隐为第一人称,写就的小短文。如果有这篇文有兴趣的小天使。请收藏《风雪覆南山》。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