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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天驹 ...

  •   “我不要再上学了!”某日我趁着晚饭的空档,向舅父们郑重宣布。
      “为什么?”大舅问。
      “课程太难。”我抱怨道。
      “这才多久就不愿意上学了?不行。”大舅否定了我的提议,末了又补了一句,“看人家曹世子不也坚持下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曹襄,我立刻像夹了尾巴一样从垫子上跳起来:“世子是什么人,去病又是什么人?那些课程是专为贵族开设的,我又不是那些王侯将相的孩子。”
      大舅愣了一下道:“你可是公主的表哥。”
      “表哥?”我赌气道,“可惜我只是‘公主’表哥,还是个庶出的公主。”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话!”大舅拿筷箸指了我,脸色发青。
      “好机会不珍惜,”小舅边吃边咕哝道,“咱家人能进太学已经不容易,若真不想去,不如我来顶替你。”
      “去病,是不是最近在学堂遇到了什么事?” 二舅停了筷箸问我。
      “没,没什么。”我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不待二舅再问,大舅道:“没事快吃饭,退学的事儿,想都不要想。”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窝在房间里。胡服的袖带在左手腕打了个死结,单手解不开,我试着用牙咬,看看能不能咬断。
      “去病,我可以进来吗?”二舅轻轻敲我房间的门。
      “舅父!”我扑到推门而入之人的怀中。
      二舅拨开我,严肃道:“真的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二舅?”
      我摇头:“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是射御课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
      “摔哪儿了?”二舅面上现出焦急的神色。
      我伸出胳膊,示意二舅帮我解开胡服衣袖的带子,露出左手腕。揭开时有点痛,我“嘶”地吸了一口气。二舅转身出门吩咐家仆去冰窖取来一盆冰,用毛巾裹了,敷上我那红肿得像小山高的手腕。
      “难怪,方才晚饭前让你换外衣也不去换,吃饭的时候筷箸也拿不好,还用手抓饭。”二舅把我拥进怀中,又是怜惜又是自责,“舅父错了,舅父只当你是小孩子调皮,还责怪你。没想到,去病真的长大了。”
      “舅父,我真的没事。不过是一点小伤,我也想练练用右手拿筷箸。”他的自责让我不忍心再听下去,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个特别棒的借口,“我想和其他人一样用右手使剑,右手执笔。”
      “这么小就学会逞强了。”二舅拧拧我的脸,“左手也一样拿笔拿剑,不碍事的。”
      “可是太学的那些学生们笑话我。”我不无委屈地说,“太傅试过让我用右手练字,可是我写不好,用不上力气。”
      二舅笑道:“去病可知,陛下也是左手执剑,左手写字,还不是一样是位英明的主君。”
      “真的吗?陛下也是左撇子?”我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嘘,”二舅将手指点在我的唇上,“去病是咱们卫家的希望,可不能妄自菲薄,‘左撇子’这个词以后莫要再提。”
      “好吧,我知道了。”我回了他一个笑容。
      “以后若是再受伤,可不能瞒着舅父们,万一耽误了伤情,落下一辈子伤痛可就麻烦了。”
      “多谢舅父教诲,去病不会再瞒。”我摸摸手腕,冰镇的地方虽然还肿着,但已感觉不到疼痛。
      二舅帮我脱下胡服,换上亵衣,拿厚厚的被子裹住我,语重心长道:“皇太后对我们卫家很好,对你也是一片爱护之心,去太学的事,再坚持坚持罢,万事开头难呢。”
      我点头,王皇太后的美意我理解。
      “若是在学堂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舅父,舅父会帮你。”二舅在我额际落下一个吻,吹灭烛火,轻轻带上门。

      又到了射御课,上马时,我躲在其他人身后。别的学子用的是自家牵来的小驹,我没有自己的坐骑,只好借用马场的小马,不料上回碰到一匹认生的马,我人小腿短跨不住,被甩了下来,现在依然心有余悸。
      当时我左手掌先着了地,起初不觉得如何痛,之后手腕却渐渐肿了起来,直到二舅发现,我的手腕已经肿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以至于胡服袖口的束带嵌进了肉里,只是很对不起大姨为我新做的衣裳,第一次穿就见了血。
      迎着晨日朝晖,我远远地见到二舅向我们这里走来,手中牵着一匹白鬃黑鼻的小白驹。
      射御课的太师是禁军统领程不识将军的手下,姓段名宏,二舅进了马场同段太师交涉了几句,便牵着小马走到我面前。
      “这白驹通人性,脾气温顺。”二舅道,“去病试着摸摸它的鼻子。”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白驹果真并不抗拒我这个陌生人,反而将鼻头在我手心蹭了蹭。
      “现在它是你的了。”二舅将白驹的缰绳拴到属于我的那根拴马桩上。
      “是我的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二舅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微笑:“我刚和太师打了招呼,让他留心你的伤。我还有事,去病自己小心。”
      “谢谢舅父!”我大声道,挥挥手送他离开。
      终于有了自己的坐骑,我摸摸小马的白色鬃毛,软软的,它的背不高,相比其他马驹来看略显瘦小,应该很容易爬上去。
      曹襄拍了拍白驹的背:“这马颜色不错,我也想要一匹白马,咱俩换着骑吧?”
      “嫌我上回摔得不够惨?不换!”我坚决不同意。
      学童们纷纷聚拢围观我的新坐骑,这么小的马驹,还是白色的,在一群栗色马驹中格外显眼,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抬眼望见不远处那几个大龄学童聚在一起,似乎在嘲笑着我们的少见多怪。其中就有韩说,牵着他的褐色高驹,不过他并未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我们。
      “你们看,这白驹的脖子流血了。”大龄学童中一人突然发话。我抬头,只见一个着黑色劲装的身影走了过来。说话之人乃当今长安城禁卫军统领李广将军的幺子,名李敢。李广将军以百发百中的射术誉满京城,李敢亦继承了其父的好眼力好准头好手速,是射箭课中最优秀的学员。
      他掀了白驹的鬃毛,示意众学童仔细看。马鬃周围果真有些红红的,像是受伤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顿时焦急万分。
      “要不要请太师来看看?”曹襄安慰我。
      段太师正挨个检查坐骑,听到我们的呼唤,走过来翻开白驹的鬃毛。
      “没事儿,”他笑着解释,“这是一种特别的马,叫做汗血马,产自西域的大宛国。这马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需担心。”
      太师掰开白驹的牙口查看,又翻看了白驹的马蹄,总结道:“这匹马更像是大宛汗血马和匈奴矮脚马的后代,四肢劲瘦有力,别看它现在还小,倘若加以适当培养,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匹优秀的战马。”
      一番话引得学生们啧啧赞叹。
      “去病快给马起个名字。”
      我看着它奇特的鬃颈,想了一想:“就叫‘火云’吧。”
      ***

      小公主表妹一天天长大,我在太学的课程终于混上了道。冬去春来,柳上枝头时,未央宫也迎来了公主表妹的周岁宴。
      为了皇家千金的生辰庆典,长安城的居民好一阵忙活,一边民众们为皇家盛宴增添喜气,普天同庆,张灯结彩;另一边皇城卫队忙着为进京贺喜的王公贵族肃清道路,加强守卫,免生事端。二舅连日来也是东奔西走,见不着人影。
      其实最近见到大舅的机会也不多。某日晚饭时,我便向回府休沐的大舅问起二舅的去向。
      “青儿?他最近奔波在三宫两院之间,加上要处理手头期门军的事务,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连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这段时间你们是见不着他喽。”大舅摇头道。
      闽越战事平息,东瓯局势尘埃落定之后,天子论功行赏,封二舅做了太中大夫,秩千石。太中大夫在皇家庆典期间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协同其他各位大夫一起,负责筹备出行、祭祀、宴席、狩猎等各项事务。这些事务又分不同规格不同礼仪,比如天子仪仗、两宫太后、皇后、诸侯王、大臣、平民等等,可以说近期整个未央宫和长乐宫都在忙活。
      太学的课程亦受到了影响,庄太傅连续几天不能来为我们上课,五经便由一个名叫朱买臣的学士帮忙代课,此人楚地口音比庄太傅还要重。
      “可是二哥并没有去东瓯呀。”小舅对大舅的说法表示质疑。
      大舅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此次中朝东瓯之行是持节调兵,就连东宫和外朝也是保密慎言,闲杂人等不知情实属正常。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年初,青儿消失了个把月,对外说是回河东招兵买马,其实是跟着庄助一起去了东瓯,招的是会稽兵、会稽船,买的是会稽马。庄助一届文人,只会耍嘴皮子,想要震慑那以为天高皇帝远的会稽郡守,还得靠我们这些当兵的。”
      怪不得初见庄太傅时,他一届中大夫会对二舅一个小小“侍中”礼貌有加,原来二舅亦是解东瓯之急的功臣!此刻我对二舅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奔流直下。
      ***

      终于盼到二舅回家,人甫一进门,兵甲尚来不及卸下,便招呼大家进正厅。
      “这个消息你们一定会喜欢。”连日来的疲惫遮掩不了二舅此刻的神采飞扬,“陛下口谕,‘朕特许公主母家眷属列席宴会,随祀南郊,以示皇恩。’”
      “太棒了!”小舅和我本是正襟危坐,听到这个消息禁不住跳起来庆祝。
      “那春猎呢?我们也可以去吗?”小舅问。
      二舅点头:“春猎的话,是男眷属就可以。”
      上林苑春猎属于大型皇家狩猎活动。听说今年的春猎,汉室封国的几位诸侯王会入京与天子同庆,这几位王爷都是能骑善射的主,届时的春猎,绝对会是一场很有看头的竞赛。
      “去病也可以去春猎吗?”我问。
      二舅不会错过我眼中的期冀:“只要去病守规矩,不添乱,自然是可以的。而且,你太学里的那些同学应该都会到场。”
      “那我要带上‘火云’。”我指着马厩里的小白驹,难掩激动。
      “没问题。”二舅笑答。
      ***

      满城杏花雨,遍地蒲公草,长安大地,融融春意。自长安城南安门一路至城南郊祀的明堂,一路上排满了乌压压的禁卫军。这一路一大早便也熙熙攘攘,民众比肩接踵,争相一睹天子大驾,四王来朝的风采。
      大舅二舅天未亮便已离开卫府,留给我们一份出入明堂的文书。明堂兴建于当今天子登基第一年,是皇家祭祀圣地,天子决定在此举行祭祀大典,按序祭祀天下众神,五岳四渎;四诸侯王祭祀封国;大夫祭祀五霤;平民祭祀先祖。天子同皇太后、皇后一早已大驾光临明堂,想必小姨和表妹也已抵达,现在只待朝贺众人入内。
      我跟着小舅缓缓地向南行进,今日明堂外亦是一片黑压压的禁卫军,外城入口处排起了长队,若非王侯,禁卫军不仅要翻阅每个人的文书,还要随身搜查,是以耽误了很多时间,大概半个时辰方才入得明堂,远远的听见北殿方向的宦者唱诺,宣代王、长沙王、中山王以及洛川王觐见。
      北殿名曰“万神殿”,依山而建,西望长安城,北眺渭水,宏伟壮观。宦者领我们抵达万神殿,只见百官身着礼服列队在前,往祭台方向望去,祭台左右很多熟脸孔,我能认出的有大姨夫、太傅、大舅、二舅,全部身着礼服,威严伫立。
      宦者领我和小舅来到皇室宗亲的队尾,刚站定便听得高处宦者唱:“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跪下:“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天子大驾,十二冕疏,重礼华服,威严肃穆,场面甚为壮观。我好奇地仰了头,妄想偷看天子龙颜,却被小舅摁了头说不许伸脖子乱看。
      “皇太后驾到,皇后驾到。”宦者唱音刚落,宫人开道,雍容华贵的王皇太后携盛装出席的陈皇后步入祭坛。窦太皇太后一向不喜这些儒家的祭典,这种郊祀她并不会露面。
      方士执禅,大夫执酒,儒者唱经,巫者奏乐。天子先大礼祭天,众人陪祀天地。我听着从神坛上飘下来的天子祈祷之声,庄严清朗却有几分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却又记不真切了。
      天子再祭八神,皇后陪祀;天子再祭诸鬼百神,皇后皇子陪祀。我期盼的小姨并未出现,而是由陈皇后抱着小公主行礼。
      天子祭祀最后一项为祈子祭,乃天子皇后同祀,盼望能再生皇嗣。我听了方士大段的祈词,渐渐觉得有点替陈皇后悲伤。长安城的孩子们背地里笑话陈皇后是“不下蛋的母鸡”。连我们这些孩子都知道,如今小姨有嗣受宠,陈皇后恐怕也过不了几年安生日子了。
      话说回来,悲伤归悲伤,我并不希望神仙就此同情陈皇后,倘若她真的生出皇嗣,小姨恐怕就是那个没有安宁日子的人。于是之后平民祭时,我也许了一个愿。
      其后代王至中山王每人祭祀封国山川、大夫也就是我的那几个老师和亲戚轮流祭祀五行。等到群臣终于开始山呼拜贺时,我的腿已经跪麻。不过,接下来的皇家宴会和上林苑春猎,我还是很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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