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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门生 ...

  •   一进公主府,便望见平阳侯坐在池边凉亭里,捧着一摞书简正看得津津有味。近日天气颇为寒凉,其人只披一件玄色中衣,也不怕冻着自己。
      我朝正在清扫落叶的仆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过去,靠近曹襄身边坐下。很快便被他发现我的存在,不过他并未抬眼,只是腾出一只手搭我肩上。
      随便扫几行他手中竹简,居然是期门军课程《孙子》兵法。
      “休沐日读兵书?在太学的时候,我可从未见兄长对任何一门课业如此上心。”我揶揄他。
      “此一时彼一时。”曹襄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移开。
      我被他圈在怀里,惬意地享受着亲密的缠绵。
      “参加征兵的事儿,兄长为何不事先告诉我。”唇间的温度撤离,我抱怨道。
      “弟弟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略微尴尬地笑问我。
      我不悦地嘟起嘴。
      “我明白,兄长参军是为了留在京城,可是留下的方法很多,不一定要参军。”
      “选择参军,也包含了为兄一点小私心吧。”深邃的黑眸望进我眼中,曹襄轻叹:“我想要变强,想保护你,我不想变成我爹那样,在平阳府待一辈子。”
      “唉,”听到他提起曹时,我耸耸肩表示谅解,“可惜了,若是兄长提前告诉我,我就可以陪兄长去应征,平阳长公主一定很不开心。”
      “我娘倒没有十分不开心。”曹襄先是否定,复又自我纠正道,“一点点难过是有的,不过她说我已经长大成人,凡事应该自己拿主意。”
      情欲的热度渐渐散去,我靠在平阳侯臂弯里喘息,由着他拿锦帕细心地拭去腹间浊液。
      “西市新置一家马具店铺,今日开张,弟弟同我一起去逛如何?”他建议道。
      “不是说晚些时候约了其他人蹴鞠么?”
      “为兄临时变卦不行吗?”
      “可是我并不缺马具。”我沮丧地说。
      “我缺。”对方的眉眼间挂着餍足的微笑,“还请弟弟为我选副马镫。”
      ***

      “陛下还没到呀?”我望着宣室殿外排起的长队,悄声问门口佩刀站岗的东方朔。
      东方郎官嗤鼻表示不屑:“好容易得着个大晴天,陛下今日提早退朝,召了董侍中陪同去上林苑,恐怕玩得兴起,忘记时间喽。”
      “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动吗?怎么那么多人求陛下办事。”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我抄都抄烦了。
      “非也,平时这里可冷清得很。”东方朔伸出食指在我眼前晃晃,咧嘴一笑,“不知道哪个碎嘴闲儒在外面造谣,说是霍贤侄当值的这一个时辰里陛下脾气最好,导致如今但凡有求于陛下的臣子,统统捱到日头快落山才跑来宣室殿,挤着要面圣。”
      宦者匆匆一路行来,向门口那拨人挥手:“今日议事取消,请各位回去罢,下周再来。”
      “终于清净喽,咱们走吧。”东方朔开心地招呼我。不过下一秒他不得不露出懊恼的表情,眼睁睁看着我被宦者叫住。
      “霍侍中请留步,卫将军请霍侍中前去天梁殿。”

      “以咱们汉马的脚程,仲卿能做到后发制人,果断追截单于尾军,夺回雁门辎重,在臣看来已是很了不起的军功,足以益封。若韩安国还记得王恢当初怎么死的,便不会口出狂言。”大姨夫愤愤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那几员老将分明是见到陛下给卫将军三万士马的兵权,觉得自己老资历,不服呗。”
      “卫将军的姊姊如今已贵为皇后,小皇子又是我们大汉的嫡长子,陛下恨不得拨十万兵,给三万还嫌少呢。”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惹那些老将眼红,程不识如今都换到同韩安国穿一条裤子。”
      “兵权说话,没得兵权,谁在乎他穿几条裤子。”
      一阵七嘴八舌,进得门内,只见沙盘前围了一圈将士,我认得的除了荀彘、公孙敖两位都尉,还有大姨夫公孙贺,禁军校尉苏建伯父,北军校尉赵信,坐在角落里的桑弘羊,以及年初张汤拟出《中二千石举贤良律法》后,淮南郡国推荐来的北军校尉张次公。
      我望向端坐上席,一直未语的二舅。周围这些人如此义愤填膺,二舅朝堂上到底受了多大委屈,却还能保持波澜不惊的姿态?
      “臣同意太仆大人的说法。”一位浓眉蓄髯,身着玄甲的男子朝大姨夫拱手,“这几年臣待在北境,深有体会,若总是他们匈奴偷袭、我军被动防守这么个打法,臣担心这样拉锯战下去,他匈奴耗得起,我们大汉耗不起。”
      “耗不起?哼,”公孙敖抬高了音量,“要不是两年前李广那老朽把臣的精骑前锋拱手送给军臣吃掉,我们至于拖到现在,被动挨打吗?”
      “公孙将军当初为何要回援李广?”一旁单手支颚,静静听众人讨论的赵信忽然开口反问公孙敖。
      “李广手里攥的是我的子弟兵,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送死。”公孙敖咬牙道。
      荀彘猛点头附和:“是啊是啊,骁骑营全是公孙将军一手栽培的好苗子呢。”
      赵信望向对面言语激动的二人,并未接话,只是略微蹙眉,尔后重新陷入沉默。
      心中蓦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的确,大家都知道公孙敖的兵士尽折在李广手中,然而赵信身为北军校尉,公孙敖手里损失的七千人,其中有多少从前一直跟着赵信的兵马,不论今日在座的其他人是否知情,我必须承认我对此一无所知。
      “好了,都已是过去的事儿,各位莫要再争论。”二舅站起身,示意众人暂停。他挑了根杆子,推着面前沙盘里的红色石马向西移去,“臣这里有个建议,既然太仆大人已经探明阴山古道的兵力分布,正说明匈奴右贤王与白羊、楼烦两王因为部落土地倾轧之事,依旧势如水火,僵持不下。鹬蚌相争,便是我们渔翁得利的机会。”
      ***

      “这小子就是霍去病。”散会后,二舅招手示意我近前,将我介绍给之前拱手的男子。
      “去病见过李息将军。”此人方才说自己一直镇守北境,我已经猜到他就是雁门之战同二舅打配合的大行令李息。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卫将军这外甥聪明伶俐得很,臣尚未自报家门呢,他已经知道臣是谁啦。”李息见到我好一阵乐呵,三两下便把我的头顶揉成一团鸡窝。
      “李将军别忘了,去病也是陛下的外甥,臣整日里瞎忙活顾不上他,经常把他丢给陛下管教,他那套识人的本事料想是从陛下那里学来的。”二舅谦道。
      “哦?陛下亲自教导?这样看来,霍贤侄可谓‘天子门生’喽。”
      “可以这么说吧。”话音甫落,二舅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韩将军今天在朝堂上欺负舅父啦?”离开上林苑的途中,我开口问道。
      “这倒没有。”二舅否定我,“韩将军只是对陛下令他转攻为守,屯军雁门之事有些微辞。不过韩将军的态度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他曾多次带兵出击,转战南北,东瓯和马邑之役均出力不小;如今被派给我这样的新人做后勤,换了我是他,恐怕也不那么心甘情愿。”
      说话的当口,我抬头,望见对方羽睫下的阴影。基本上,根据我总结出来的二舅用词规律,他若是干脆利落地吐出“没有”二字便打住,而非附加一大段儿拖泥带水,我才敢相信是真没有。
      “为什么这次出兵不打单于军呢?”我换了个话题问。
      “舅父先考考你。”谈到用兵,对方顿时兴致勃勃,“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后面一句是什么?”
      “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我接口。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故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
      “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我补充道,“这句出自淮南王的《兵略》。”
      “记性不错。”二舅颇为满意地点头,“如今咱们面临的问题就在于,汉匈边境线过长,需要守备的地方过多,而匈奴人擅于骑兵突袭,无所忌惮,倘若同他们硬碰硬,我军必趋于被动。想要扭转战局,须如孙武之言,‘攻其所不守’。”
      “我明白了。”我回忆起刚才看到的沙盘推演,二舅同李息计划分兵两路,一路在东佯动牵制,另一路向西偷袭河朔,也给匈奴来个声东击西。

      “说到兵法,今日找你来,其实另有原因。”二舅接过侍卫递还的印扣,领着我通过未央宫西阙,“平阳长公主告诉我,你休沐日去公主府,与小侯爷同席研书?”
      “啊?嗯……”我支吾。被二舅突然这么一问,我脸上唰地火烧火燎起来。那天出门之前,我告诉二衿娘我去组队蹴鞠,结果变成与小侯爷一块儿读书,顺便做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下午还陪他去逛西市。总之,就是没去踢球。
      “长公主说,你俩在读《孙子》兵法?”对方拖长了音调,笑意不断加深,他知道我早已经读完这些初级课程。
      “平阳侯没读过,我正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就陪他顺便温习温习。”我挠挠头,迅速找到借口,“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舅父,你说是吧?”
      “温习的效果不错。”他伸出手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走,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

      天禄阁,别名天禄七重塔,除了前殿,它和石渠阁应该是未央宫里最高的二座建筑之一。天禄阁藏书,下至琴棋书画,中有商农医卦、再往上为诸子百家,更上层兵法律令。越往上,典籍越珍贵,内容越生僻。
      “绝大多数兵书收藏于第五层,一些名家亲手著作的典籍则收藏于更高处。”二舅一边介绍一边领着我向上爬。
      终于一口气爬到第六层,二舅开始在那些堆得比我还高的书海里翻找。显然,这一层使用率较之前几层低,穿竹简的牛皮绳普遍比较新,书籍积灰严重。
      “喏,这是姜太公《六韬》。”二舅朝我手中摞了五本木简,最上面那一本粗体大篆写着“周文王师姜望撰”。
      “这本,黄石公《三略》,也是好东西。”一摞细封竹简被叠放在之前那五本上面,我定睛一看,扉页左下盖着朱漆小篆“留侯印”。
      “咳……咳……”我已经被埋没在书简的烟尘和气味里。
      二舅终于停止了翻找,掸了掸衣服上的灰。
      “先看这么多吧,这些书,足够你俩研习到我班师回朝。”他的语气,似乎对这次出征格外有信心。
      我抱着书简,踟蹰了一下。
      “舅父,真的没有《韩信》兵法吗?”
      二舅的笑容停住。须臾,只听他叹道:“很不幸,淮阴侯兵法已经遭毁,我亦未能拜读。”
      果然,又是这个答案。
      “留侯这本《三略》应是与淮阴侯同时成书的,你可以先读读。”见我耷拉着脑袋,他安慰我道,“长乐宫里也许藏有淮阴侯著作残本,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就好。”找书的事儿我不想再劳烦二舅。更何况,这其实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
      “去病你等等。”二舅叫住正欲转身离开的我,从我手里分了一半竹简抱着。
      “虽说舅父让你看兵书,但是你要记住,兵书不等于兵法。没有任何两次战况彼此相同,真正的兵法,立于兵书之外,取势自天地之中。”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总而言之,尽信书不如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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