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33 围城 ...

  •   长安城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未央宫是围城里的围城,我现在就特别想出城晃荡。
      从马邑回来后,二舅陪我在温室殿窝了整十天。这十天里,我日日苦练剑法,拿着削铁如泥的羊头剑到处挥,宫中的花草被我砍了个七零八落。
      “别砍梁柱,小心房梁塌了。”
      “别砍石桥,伤剑。”
      “别……哎……”
      二舅话才出口,拴狗的链子被“咔嚓”削断,狗监送来陪我解闷的狼犬甫一得着自由,立刻摇着尾巴撒欢地扑到我身上,一顿狂舔。
      “由着他砍吧,情绪发泄出来也好。”天子暗戳戳地冒出头。我敢发誓,陛下当晚吼出那句话之后,肠子都悔青了,否则也不会没等二舅回答便逃之夭夭。这十天来他变着花样地朝温室殿送各地佳肴,齐鲁瓯越我吃了个遍。
      其中一道菜很有特色,叫做烧豆腐,据说是淮南王刘安进贡宫中的新花样。
      “这道菜不能让宫里那些清汤寡水的师傅做,应该让大衿娘用关中手艺烧,她总是放很多辣子。”我一边朝嘴里塞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一边建议。
      “不喜欢?春陀,把这个撤了叫御厨房重做。”天子指着那盘豆腐嘱咐宦者,“记得多加辣子啊。”
      “诺。”
      “哎,我还没吃够呢。”我眼睁睁地看着宦者从我面前端走了那盆烧豆腐,不禁小声抱怨,“现在对我们舅甥俩这么好,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气吼吼地喊出‘不想住宫里就给朕滚’,尔后撒腿就跑,落荒而逃的?”
      天子似是将我的话听了去,嘿嘿一笑,转头对二舅道:“朕看你这外甥没啥大问题了,带他出去溜溜吧。朕也担心再这样下去,这温室殿屋顶上的瓦片就全被他拆喽。”
      看来此人耳力甚佳,殿下那些个丝竹鼓乐那么吵,居然还能听见我抱怨。不过他的判断没错,不开心的事,我当然要尽快抛诸脑后,否则难道揣在心里,怨恨一辈子不成?
      ***

      今年的上巳节细雨朦胧,柳条的新绿遮掩住初春的寒意。上巳不仅是长安年轻人的节日,亦是我们卫家每年相约出游的日子。
      沿着溪水,我和二舅并肩而行。自从那晚抱着我落泪,二舅似乎一直没能从忧郁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即使我已被天子契而不舍的低姿态完全折服,二舅依然明显比从前沉默许多。
      在卫府时,我见过二舅为了陛下伤情,却始终未曾见过他落泪。他同大舅抗争了那么久,却换不来陛下的信任。
      一个平时不爱表达的人,等到真积攒了情绪的时候,反而往往郁结在心,不知如何纾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天子这回可真戳着了二舅的痛处。而整件事的起因,竟在于我受曹襄和苏武的怂恿偷溜出宫,参加了一次我并不期待的聚会。
      “舅父,对不起。”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高大英挺的背影,“去病想知道,怎样弥补才能让舅父开心呢?”
      三月的清泉潺潺奔流,摇曳的竹林飒飒作响;雨丝飘融进他的发梢,浅青色的衣袂随春风拂动。二舅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去病什么也不需要做,去病只要平平安安的,舅父就会开心。”

      “青哥哥,你来的真早。”迎面遇上撑着油布伞的苏葭。今日的她发间配与二舅同色的碧玉钗,身着粉色襦裙,双腮两团胭脂,唇间一抹嫣红,连我也看得出出门前精心梳妆打扮过。
      “小外甥也在呀。”苏葭说着伸出手欲揉我脑袋,我往后一躲,她扑了个空。
      “是啊,在家捂得太久,带去病出来散散心。”二舅回复她。
      “小外甥的病可好些了?”苏葭关心道。
      “我没病。”你才有病,我向她做鬼脸。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位素冠素服的男子正同小姨商量安营扎寨之处。行至近前,卫长和阳石欢乐地跳下车,身后跟着怀抱诸邑表妹的奶妈,奉车都尉荀彘以及两名牵着马的未央近侍。
      “君侯,夫人。”二舅同苏葭向对方打招呼。曹襄袭侯,京城路人皆知,天子再扮不了十五岁的平阳侯,这回可好,扮起了汝阴侯夏侯颇。之前被人扮夫君,如今被人扮未婚夫,平阳长公主上辈子一定欠了她皇弟不少人情。
      见二舅与苏葭一把伞下比肩而行,“汝阴侯”略有不愠,张了张口,却将话咽了回去。
      不料,二舅今日主动朝天子发话。
      “怎么是荀都尉送你们来的?姐夫呢?”他皱眉问道。
      “回小卫将军,卫小公子晕车,吐在马车里,大卫将军一家临时换乘陛下的副辇,想是同太仆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荀彘拱手,吐出大串让人昏昏绕绕的敬称。

      “去病哥哥,给你的。”卫长打开手心,将一枚二寸见方的鎏金铜马捧到我眼皮底下,“我知道哥哥喜欢这些小玩意,哥哥送我的我都还留着呢。”
      “难得公主表妹这么有心,谢谢你。”我接过小金马翻看,掖庭内侍的手艺,精雕细琢,几乎能看出马儿根根分明的睫毛,果然是栩栩如生。
      “父皇说你生病了,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呀。”表妹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已经没事了,表妹不必担心我。”我朝她一笑。
      那边厢车轮碌碌,大姨和娘亲领着公孙敬声和陈妍加入我们。
      “敬声,准备好来宫里上学喽?”天子抱起敬声表弟,揉了揉他满头翘起的卷发。
      “回君侯,敬声想留在茂陵邑新设的私塾就读。”大姨道。
      “哦?”天子讶然挑眉,“太学不好么?”
      大姨叹气:“敬声被我这个做娘的娇惯坏了,跑不得远路,等他大一些再送去吧。”
      见夫君不悦,小姨笑着劝道:“是啊君侯,茂陵邑到咱这要过渭水,小孩子整日里渡船渡桥的,辛苦。”

      安营扎寨完毕,卫长和陈妍已经开始打水仗。
      “孩子们都在这儿,就差咱们那位小外甥。”
      “下个月就是宣春的百日宴,你们一家准备如何庆祝?”
      “哎,刚说着人就来了——”
      ***

      路的尽头响起一阵奔蹄之声。须臾,一辆装饰低调华贵的马车驶入眼帘。
      竹林随风摇摆,如翠绿的波涛。马儿欢快地奔跑着,御座上独不见赶车之人。
      “出事了!”天子和小姨同时惊呼。
      马车没有丝毫减速的意向,径直向我们冲来。
      “保护陛下!”千钧一发之际,二舅一把将还在发愣的荀彘推到天子和小姨面前,自己迎着马车飞奔而去,一个箭步跃上骏马,奋力扯住缰绳。
      烟尘四起,几乎淹没住我,一长串震耳的嘶鸣声后,马车堪堪停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连带着我全身的血液,唰唰地从四肢百骸向脚底心灌去。当车帘掀起时,眼前一片惨烈。
      大舅覆在大衿娘身上,三根弩箭射进他的背部,直直穿透了肋骨。他的双眼已经闭合,唇角渗出血迹。
      二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在鼻翼下停留了很久。二舅的眼神由希望渐渐转为绝望,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大舅的胸膛上,发出数声细小的呜咽。
      大衿娘,这个才出月子没多久的新母亲,被大舅护在身下的车座上。她腰部中箭,箭矢贯入的地方,血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狭小的空间内,我帮着苏葭把衿娘扶起,靠在车座上,按住她的伤处。
      当她被翻过来时,车座底部,一个被她挡在身下的蜡烛包出现在我眼前。也许是之前吐得久了,也许是马车颠簸,外界的剧变并没有影响沉睡中的宣春表弟。然而襁褓中的小表弟并不知道,就在他酣睡的那一刻间,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
      “姊姊,你坚持住!”苏葭精细的妆面已经满是水痕。
      “你哥的遗言,也是我这个做嫂嫂的心愿,”奄奄一息的大衿娘握着妹妹苏葭满是鲜血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交到二舅手中,“宣春——就托付给你们了。”

      奔驰的马蹄声带起一阵尘烟滚滚,只听车厢外传来公孙敖的声音。
      “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处罚!”
      “速将夫人们和孩子们送回宫,严加保护。”天子命令道。

      “我们在路上遭到伏击,刺客一共四人,均是身手矫健的练家子。”大姨夫终于醒转过来,他被接到侍卫报信而前来搜救的骁骑营士兵发现于山路上的一处拐点,被马车的惯性甩脱,额头摔在一块巨石上,鲜血满面,肩胛处嵌入一枚弩矢。他咬牙用力拔出箭头,牵动受伤的肌肉,面上一阵痉挛。
      “陛下,抓到一个嫌犯。”期门军将士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穿戴灰色斗篷,衣衫奇怪的人走近,将从他身上搜到的□□和箭矢于地上一字摆开。
      “刘彻!今天我杀不了你,我的同伴迟早会杀了你!”斗篷下,刺客如刀般阴翳的眼神格外熟悉,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然而,刺客说话的声音更加耳熟,当他开口时,我几乎从席上跳将起来。
      “带回去,叫廷尉狠狠地审。”天子的话语从牙缝里挤出。
      “哈哈哈,想审我,下辈子吧!”刺客仰头,狂笑声震惊了林中的飞鸟。
      笑声戛然而止。
      “陛下,犯人已经吞药自尽。”
      ***

      “什么朱雀天狼,太史令是怎么看的天象?现在这个样子,叫朕如何出兵?”
      长安城戒严,未央宫封锁;期门军将领一死一伤;天子盛怒。
      二舅和小舅在苏伯父和陈掌的陪同下回府上准备丧事,我这个“碍事的小子”没法同一大堆女眷小孩挤住永巷,只好跟着天子继续留在温室殿。
      儒者司马谈跪在殿前瑟瑟发抖,面前杯盏书简一片狼籍。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暴跳如雷的天子。
      “陛下,卫将军和夫人均死于近距离箭伤。”侍御史张汤匆匆赶来,捧着仵作的奏报呈上,“另外,我们缴获的弩箭均刻有一种十字花纹。据来自羌族之人辨认,箭上花纹源自西域胡人的铭文,意思是血咒。”
      “什么是血咒?”听起来很诡异。
      “血咒是一种巫祝,可使中箭人伤口崩裂,如不及时救治便会血流不止而亡。”张汤解释完我的提问,继续转向天子,“陛下,叛贼想必熟悉宫中习惯,知道公孙将军平日里为陛下御辇,也知道陛下上巳节微服出巡的习惯。当日公孙将军因为考虑到晕车的卫小公子,同荀都尉互换车驾,虽然卫将军夫妇无辜牺牲,可也避免了我大汉天下的一场噩梦。”
      张汤言外之意,那天刺杀的目标本是坐在我身边的天子。天子至今未有皇子,若仿孝文皇帝之制,接任新皇取东宫与各封国指定之诸侯王,必将引起东南各地一番腥风血雨,龙争虎斗。
      更令我不寒而栗的是,若天子真的遇刺,不论何人登基,现今的中朝必将被替换。而对于中朝之首的卫家,只有一条路——被诸侯国反噬,像蚂蚁一样被捏死,所以,用“噩梦”来形容并不为过。
      “此事彻查时尽量低调,若主谋认为自己已经得手,必会得意忘形,露出马脚。”天子吩咐道。

      是夜,我一直在做梦。前半夜杂乱无章,后半夜却慢慢清晰起来。
      我梦到大舅和大衿娘乘坐的马车被那个身着斗篷,眼神阴翳之人驱使着,冲进了上林苑。大衿娘探出窗向我呼救,一头鹿跃出道旁,撞上马车一侧,鹿应声倒地。
      戴着斗篷之人摔落下车座,年轻的韩嫣一身红衣,飞驰而至,他的颈项如天鹅一般光洁,没有任何伤痕。
      韩嫣轻盈地跳下马来,跪地奏道:“陛下,此人应该判斩,以儆效尤。”

      景色一转,夜里,我行走在长乐宫北侧的高墙外,思绪被刚才靶场草地上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填得满满当当。远处,东清明门灯火阑珊,那个阴翳的眼神穿着禁军侍卫的铠甲迎面走来,开口问道:“是霍公子吗?”
      眼前景色渐渐模糊,有人低语:
      “这弓不错,可以卖个好价。”
      “君侯嘱咐过,放马回去报信。”
      我蓦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推开卧室的门,直奔天子寝殿。春夜青石地面的凉意钻入脚心,我却丝毫不想停住奔跑的脚步;被动静吵醒的内侍追上我,将披风裹在我肩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